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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倘效草木尚咸若,万里山川岂不宁

第七十五章倘效草木尚咸若,万里山川岂不宁

夏末秋初的时节,江南的气候和景色都是怡人。

若耶溪畔莲叶浮动,荷花摇曳。正是采莲时节,一艘艘小船载着清丽的水乡女子在莲叶之中往来逡巡,不时传来阵阵悦耳的船歌和欢声笑语。近日若耶溪畔尽是来修禊的书生,不少人坐在垂杨之下,对着美景美人儿吟诗作赋。

靠近禹陵的一处僻静浅滩,画舫徐徐抵岸,船工搭起舢板,天香一步三回头地下了船。冯素贞在船头怅然望了她一阵子,还是走下舢板牵起了她的手。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又到了分离之时。

见天香神色戚戚,冯素贞宽慰道:“往好处想吧,你又可以到处去玩了,正合你这个好冶游的性子。江河湖海,任你恣游,真是快哉。”

天香瘪着嘴摇了摇头:“我是喜欢玩,可我更喜欢你啊……”

冯素贞心头一酸,再找不出宽解的话语,只好将她拥入怀里。

眼看着过了约定的时间,冯素贞心生狐疑,向船上的梅竹问道:“怎么没有人,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梅竹摇了摇头道:“我与顾阿监约定即是此处,他说会在此地等着公主一道去寻太上皇。”

话音方落,一旁的竹林中蹿出几条身影,天罗地网般将两人团团围住:“冯阁老既然来了,理当去面见太上皇陛下。”

天香认出来人是太上皇身边的心腹高手,顿时骇然道:“我爹他怎么知道冯素贞在此?”

侍卫笑而不答。

天香脸色一沉,对冯素贞道:“你不必去,快些走。”

侍卫缓缓抽出刀来:“殿下莫要让我等为难。”

天香怒斥道:“有本事你便砍了我!”

侍卫嘴上连说不敢,却是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箭步上前,想强行将两人拉开。还在船上的梅竹也是急了,正要下来相助,却见冯素贞朝她摇了摇头。梅竹秀眉一扬,立刻吩咐收了舢板,令人开船。

冯素贞拉过天香疾步一退,伸出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侍卫停手:“不拜会尊长,也确实不合礼数,”她转头望向天香,温和道,“那就去吧。”

若耶溪畔的会稽山山顶之上,绿荫浓密,江水环绕,上古君王大禹正是于此地安息。

禹陵神道前,矗立着一座石砌凉亭,凉亭上方悬着一块牌匾,外面立着块碑,各自都写着“咸若”两个大字。

太上皇拄着降龙木的手杖,坐在凉亭下平复着呼吸,顾全跪在一旁,冷汗涔涔。

他哪里知道太上皇如此不好糊弄,竟然直接问他冯氏在何处,现在只能看那冯氏的运气到底好不好了。

太上皇盯着那碑出了神,乍然问道:“此亭名为咸若,哪个晓得此名是从何而来的啊?”

随驾的多是禁军侍卫,拳脚了得,但对这文墨之事知之不多。顾全虽读过书,却也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周遭鸦雀无声。

忽然,旁里响起了一道轻柔的应答:

“‘禹曰:“咸若时,惟帝其难之 ①。”’语出《尚书·虞书·皐陶谟》。皐陶谟曾说圣明君主若要效法尧舜,需要知人安民,禹帝因而有此答复。此地为禹陵,用禹曰命名,着实应景。”

太上皇眼皮微垂,轻声一叹,目光悠悠转了过去,不带喜怒地低声道:“怪不得朕能点了你做状元,这些个经书典籍,你当真是倒背如流。”

他目光所及处,一众侍卫紧跟着冯素贞和天香的后头朝他走来。天香眉宇凝结,冯素贞眉目平和,再看侍卫神色,不似强邀押送,倒像是亦步亦趋。

冯素贞近前轻施一礼:“背书不算什么本事,从考场里抽几个老童生出来,可能背得比臣还要熟练。”

太上皇一哂:“呵——那你自己觉得,你比别人强在何处啊?”

冯素贞微微一顿:“禹帝说‘惟帝其难之’,陛下可知难在何处?”

太上皇随口道:“是朕问你,如何又变成你问朕了?”

冯素贞唇角微弯,继续答道:“所谓知人,是为了善任。而如何安民,先贤们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② 。”’若要安民,只要谨记‘使民以时’这一点道理就对了,但偏偏这一点,是最难的。”

太上皇不觉听入了耳,顺着冯素贞的话锋问道:“难在何处呢?”

“上天有它的喜好,是以春夏温暖而秋冬寒冷。草木芳华大多于春日生发,而菊花偏偏在秋后盛开;万物在寒冬凋零,却有松柏长青寒梅傲放。这是上天满足它们的天性,不会强迫他们按照自己的四季生长。”

“而治国者也有自己的喜好,春日宴饮夏日消暑,秋季狩猎冬季祭祀。而百姓若是治农,则需要春播夏耕,秋收冬藏;若是渔猎,则需要按照时节去捕捉不同的猎物。若是上位者为了自己的喜好妄动徭役,或随意加赋,就会打扰了百姓自己的节奏,使民非时,民自是不安。

太上皇一哂:“这些个道理,朕又不是不知,所以朕御极三十年未加赋,未修高台,未动刀兵——朕把这些机会,都留给了朕的儿子。”

“陛下圣明,”冯素贞赞了一声,抬起头来,“那陛下应当能够体谅,每个人都有她不同的喜好,不同的节奏。君子难的是和而不同,不以自己的期望,去强求他人。”

太上皇定定望了冯素贞一瞬:“朕只是希望她和正常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宜室宜家,一生顺遂,算得上强求吗?”

冯素贞心平气和道:“陛下宠爱天香二十年,放纵她习武冶游,惯着她的骄纵脾性。难道,不就是希望她顺从自己的天性,开心无忧吗?”

太上皇捋了捋胡须,傲慢道:“便是再任性,也不能背了天道。你也知道,朕爱好修道。道家最重阴阳调和,张真人有言:‘无根树,花正偏,离了阴阳道不全。金隔木,汞隔铅,阳寡阴孤各一边。世上阴阳配男女,生子生孙代代传 ③。’因你一个小女子,连累朕的女儿背了阴阳和合的天道,冯素贞,你该当何罪!”

冯素贞不假思索接口道:“张真人的诗,陛下为何不念下一句了呢?‘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若是万物万事都需循从此道,那仙家又与凡人何异?陛下若只以男女为阴阳,便是舍本逐末,将仙家修道归于人室之间了。”

她略一思忖,继续说道:“人之真情如金,真知如铅;灵性如木,灵知如汞。真情真知,刚而易沉;灵性灵知,柔而易浮。若以性求情,情来归性,以真制灵,灵归于真,刚柔相应,阴阳和合,化为一气,乃有生机长存。如情不归性,灵不归真,是谓‘金隔木,汞隔铅,阳寡阴孤各一边’。陛下不顾公主本人的意愿,让她不能任性纵情,从心而决,又何尝不是阻了她的阴阳之道呢?”

太上皇哑了半晌,手下没了轻重拔下了自己两根胡子,他气得一撒手:“歪理倒是一套接一套的!”他冷笑道,“天香还小,她不知道有的枝丫长歪了,有的路选错了!”

冯素贞缓声道:“陛下,您不会陪着她一辈子,她总要自己做出选择。”

太上皇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寒声道:“那正好,趁着朕活着的时候,把这个带坏朕女儿的砍了就是!”

他话音刚落,站在冯素贞身后的侍卫同时发难,暴起上前,直向其要害攻去。

天香大急,想要上前相护,却被四个侍卫牢牢制住手脚,动弹不得,只得呼喊道:“你们若伤了她,我定然不会轻饶!”

天香如此一说,众侍卫心底都带了些犹豫。

一边是日薄西山的太上皇,一边是如日中天备得圣眷的冯阁老,何况还有长公主对她爱护有加——众人心底自是有些顾忌。

值此间隙,见冯素贞猛地一蹬地面,径直欺身向前到了太上皇身前,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降龙木手杖,竟向他身后的侍卫冲杀过去。

诸人没想到她有此速度,动作都是一滞。待到醒过神来,只见冯素贞使杖如剑,出手迅疾,在青天白日的会稽山间舞出了一片金光。

明明是质地普通的降龙木,却被她舞出了雷霆万钧之势,手杖所达之处均带着借势寸巧,打在身上竟隐约能听到玉碎骨折之声。几个侍卫应接不暇,四人当场便被冯素贞剑势所伤,都是倒地不起,余下的也被逼得退出数丈外。

冯素贞手腕提转,那手杖便径直指向了太上皇的咽喉。

太上皇骇然:“你几时恢复了武功?!”

冯素贞淡淡道:“不曾恢复,只是新学的罢了。”话音未落,她点地跃起,横持手杖将太上皇勒在了身前。

太上皇大惊,挣扎道:“冯素贞,放开朕!”

冯素贞默默无语,手上半点没放松,倒是呼吸重了几分。

太上皇恨恨道:“你这个妖人,还敢弑君不成?!”

却只听到冯素贞在身后沉声道:“陛下此行甚是隐秘,除了此间在场的几个人,几乎无人知晓。陛下,绍兴江多水多,每年都有人溺水而亡。若是臣一个不小心,伤了陛下龙体,这是臣不乐见的。”

太上皇咬牙切齿:“冯氏,你这是在威胁朕!朕若是有失,你当你能全身而退?!”

“臣不敢,”冯素贞的声音比方才更沉了些,“只不过我虽在这会稽山流连了月余,却并无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臣若想脱身,也是简单!”

天香惶然惊惧,挣脱了侍卫的辖制,上前道:“冯素贞,别!”

冯素贞徐徐转首,朝天香看去。

这一眼看了许久,她才遽然笑道:“好。”她缓缓松了手。太上皇得了空隙,仓皇奔出几步,恨恨拔了旁里侍卫的佩刀,就朝冯素贞砍去。

“父皇!”天香挡在冯素贞身前跪下,泣声道,“放她走吧。”

太上皇本是气得浑身发抖,但看见天香泪如雨下的模样,还是强忍着压住了心头的火:“冯素贞,朕不杀你,但是朕也不想看到你。你既然领着朝廷的薪俸,就马上启程回京!若再在江南逗留,休怪朕手下无情!”

话音方落,山下骤然响起了一片呼喝喊杀声。众人都是吃了一吓,循声望去,看到半山腰上烟尘滚滚,只见梅竹一马当先,横持利剑杀了过来。

她的身后,跟着百十来名号兵。十倍于禁军侍卫的号兵们虽然手里没有兵器,却胜在人多,一路呼啸喊杀,又结了阵型,将太上皇的手下悉数冲散。几个侍卫大呼小叫也是于事无补,只得勉力支撑,好将太上皇护住。

瞬时间形势相易,梅竹到了冯素贞身前,将天香搀了起来,铿锵道:“公主,你随我们一道回京吧!他们拦不住咱们!”

天香却是默然不语,只是怔怔望着冯素贞。

冯素贞也同样回望着她。

几个呼吸间,仿佛对望了一生一世。

冯素贞忽然开口道:“梅竹,让他们停手,快!”

梅竹不明就里,马上跳入人群将自己带来的号兵喝退。

刘七八打了个呼哨,号兵们一时停了呼喊,山林之间倏然一静,只听到顾全挡在太上皇身前,扯着嗓子乱叫:“反了反了,太上皇在此,你们这是造反!造反!造反!”

“呸!”刘七八啐了一口,“什么太上皇,我还玉皇大帝呢!”

“刘总旗!”冯素贞喊住了他。

刘七八忙回身道:“田先生,小人没有来迟吧!”这位不知来历的田先生可是提学府上的座上宾,连杨大人都对其毕恭毕敬,他自是要巴结着些。

“不迟,”冯素贞摇了摇头,“你带诸位兄弟下山去吧!”

“得令!”话音落下,刘七八扭头就走,带着号兵们浩浩荡荡下了山。

仿佛从没来过一般。

冯素贞走上前去,将那降龙木手杖塞回了太上皇手中,低声道:“臣——告退!”

她正要转身,忽然听到一道略带着哽咽的熟悉声音:“父皇,让我去送送她!”

她喉间也是一哽,心头蓦地涌起了无限酸涩。

画舫破开水面,追逐着岸上骏马的身影。

太上皇允了天香为冯素贞送行,却只许她在顾全的陪同下一道乘船,目送着陆上的冯素贞策马离去。

冯素贞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坐骑的速度,侧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船头熟悉的倩影。

天香在对她笑。

从前,天香望着她时,脸上往往都挂着各种各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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