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贞足步一顿,呆呆望着隔岸那灯火摇曳的酒楼,神色不悲不喜,只是茫然。李襄好奇道:“娘,这戏你听过吗?咱们家每年办堂会,好像都没点过这出。”
冯素贞醒过神来,柔声道:“没听过,回头若是有机会,点了给襄儿听。”李襄连连点头。
正此时,一个醉汉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在江边,跟着那对岸的曲调大声唱了起来:“……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哈哈哈,瞎扯,我不曾,我不曾,我不曾啊!”
冯素贞深知不立危墙的道理,便要带着李襄离开。
谁料,那醉汉望着江中的月影忽然大叫了一声:“糟了!明月落水!明珠蒙尘!快来救啊,救命啊!”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母女俩冲了过来。冯素贞警觉得很,拉过李襄稍稍侧身,那醉汉便一个没收住,脚下一绊,整个人栽进了江水里。
他在冰冷的江水里扑腾挣扎着,酒醒了大半,一边喊着救命,一边猛地往江岸上爬。
那修着木头栈道的江岸吃不住他的挣扎,轰然崩塌,连带着江边的李襄也受了连累,落入了江里。
冯素贞大急,她虽武功高强,却是不会水,加上怀了身孕,动作多有不便。眼下只能是探出身子,伸手去拽在水中浮浮沉沉的女儿——“襄儿,别怕!”
女儿家身子软不吃力,冯素贞抓了几次都没抓住,不由得大急,直接拽住了李襄颈间的弥勒,竟然一把将女儿拉回了身边。那编了金线的绳子在李襄离水之际猝然断裂,得亏冯素贞功夫不弱,这才接了个正着。
她怕女儿生了风寒,忙将女儿护在怀里,高声呼救。却见那江心的醉汉似乎是彻底醒了酒,竟然自己游回了岸边:“我……我竟忘了,我生在浯河边,我、我是会游泳的啊……”
冯素贞又气又恨,恨不得把那醉汉再扔回水里去。
酒楼里跑出了数人,有人把那醉汉扳过来一看,惊呼起来:“杨主事!怎么是你?!”
翌日,北漕督司的杨主事提了些礼物上李家致歉,险些被李兆廷打了出去,倒是冯素贞客客气气将人迎了进来。
李家正请了名医为母女两个查脉息。李襄自小身子康健,虽是一时受了寒,因冯素贞救得及时,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诊到了冯素贞时,老大夫眉头一皱:“夫人本就怀相不好,如今受了寒,需要好生调养啊……”
杨主事羞惭不已,清俊的面皮涨得通红:“我去买两棵百年参,给夫人好好补补身子!”
“慢着——”冯素贞叫住了他,“杨主事且留步,我有点东西,需要主事大人看一看。”说着,下人传上来一张纸。
杨主事看清了上面的文字,顿时一愣:“夫人这是何意?”
“酒中从无真英雄,杨主事到底是明珠蒙尘,还是鱼目混珠,还需要阁下自己证明。”
杨主事一咬牙:“敢借纸笔一用!”立即有下人引着他去了李府的书房。
李兆廷不明就里:“夫人,你让他写的什么?”
冯素贞淡淡道:“十年前恩科的会试题目。”
杨主事在李家的书房里写了一天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丢了笔,趴在桌上睡着了。
待醒来时,书桌前站了一个人,是冯素贞正在翻看他所写的答卷。
正午的阳光从窗棂洒落下来,照在她格外认真的清丽脸颊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阴影,当真是美人如画,美得不甚真切。
杨主事错开眼,低下头,看到手边有另一摞答卷。读书人看到字纸便忍不住,他展开那份答卷,看了起来。
他不觉入了迷,逐字逐句读了下去,直到前方悠悠传来一声问:“杨主事,这答卷比你的,如何?”
他结结巴巴道:“状、状元之才!”他猛地抬头望向冯素贞,心中起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这是夫人写的?”
冯素贞避而不答:“自前明科举以来,学者莫不记诵帖括,苟趋一世。我见杨主事刻励为文,不袭陈言,不见那些腐朽气,读之令人神清……”
杨主事心头豁亮,动容道:“夫人懂我……”
二人从秦汉、唐宋诸大家讲起,讲开阖变化、首尾埋伏之法,又讲到如今制艺多以斤斤格套,难免不出前人窠臼,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下午的工夫。
“你前番两次会试主考都是张丞相,他的喜好,和常人不同。他聪明自负,好打机锋,便见不得别人和他一般,你与其曲笔文字,不如开门见山。若是公子从此戒了那杯中物,重整旗鼓,明岁的会试,定然能金榜题名。”
杨主事似有所悟,忽地跪下行了大礼:“临沂人杨澈,谢夫人点拨!”
待杨澈辞别而去,李兆廷这才向冯素贞问道:“素贞,何苦如此劳动自己去点那烂酒鬼?”
冯素贞轻声一叹:“兆廷,倘若你我还在官场,是不是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些?”
李兆廷摇摇头道:“素贞,那官场不适合咱们。”
“难说适不适合,只是你我都别无选择。”冯素贞笑了笑,“这个杨澈,还有选择余地的——权当我结了一份善缘吧。”她从书架上抽出一卷《邯郸记》,眉宇平和,倚着养和读了起来。
冬日渐深,冯素贞渐渐显怀,便越发不去管生意上的事,每日在府中带着李襄读书,琢磨着给肚子里的小家伙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李兆廷生怕她闷着,又怕请堂会累着她,便干脆将自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请进府中为冯素贞讲故事。
冯素贞博闻强识,胸中自有天地,哪里需要旁人为她讲故事,那说书先生也就只能捡着时兴流传正广的江湖野闻讲给她听。
“——那山大王的眼神落在了少年手里的甘蔗上,顿时有了合计:‘这么说,阁下就是江湖驰名的乌鸦嘴闻臭大侠?’”
“‘呸,兀那山匪,本大侠明明是神算子闻臭大侠!’”
“山大王把脸别过:‘哼!不知闻臭大侠来此有何贵干?’”
“闻臭傲然应道:‘妙州李家的这趟货,小爷我保了,兄弟们去别处发财吧!’”
“山大王桀桀怪笑:‘哇呀呀,好个不知好歹狗拿耗子的闻臭,敢阻爷爷们的财路,兄弟们,上!”
“霎时间,刀光蔗影往来劈砍,双方对拆了两三百个回合,那山大王体力不支,跪地求高:‘爷爷饶命!小人愿将小女献与大侠做妾,且留了小人这条狗命吧!’”
“闻臭见他女儿生得风流标致,心中暗暗称叹:窈窕佳人,奈何做贼……”
闻臭大侠在京畿一带名声不小,他人在江湖,自是故事不断。关于他的故事,说书人在茶馆中讲了不下千百场,往往声情并茂唾沫横飞,令听者只觉得那故事中的人活灵活现宛在眼前,由是每逢开讲,总能博得满堂喝彩。
可他这回却是认了栽,不论场下其他人如何随着他的铺陈转折或喜或怒,堂中那个温婉清丽的李夫人都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满目沉凝,宛若无波古井。
说书人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李夫人,当真是个无情人呐……
冬去春来,辽东战事吃紧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春末时分,独乐寺的桃花,依旧灼灼动人。
张绍民在桃花树下端详了片刻,余光里忽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他转过身子,笑道:“这住持和尚是不是被我吓破了胆,怎么每次我一来,都要去劳动夫人过来当说客?”他目光一闪,“夫人身子沉了,还是当心些。”
冯素贞笑了笑:“看来,张大人这次不是来拆这佛寺的。”
“我此来妙州,本是想见见故人。可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又觉得自己矫情,所以,便想来这佛寺来静静心。谁想到,竟还是遇到了故人。”张绍民在石椅上铺了褥子,请冯素贞落座。
冯素贞揶揄道:“去年还一心要灭佛的人,也需要到佛寺来静心么?”
张绍民笑道:“我是张丞相没错,可我,也是张绍民。”
这一句话就打消了上次见面时剑拔弩张的隔阂,两人拉拉杂杂地叙起了家常。
“我此来倒还真不是因为大人的缘故。去岁我女儿落了水,若不是弥勒保佑,怕是不堪设想。只是我那时候月份不稳,多有不便,这才拖到了今日才来还愿。方才在住持那边解了签文,得知大人在此,我特意过来拜见。”
张绍民关切地追问了几句,叹道:“令嫒没事,真是万幸。我也有个女儿,身子骨弱,开春又生了场大病,至今还是咳疾未愈,叫我疼惜不已。为人父母之后,我这心肠是越发软了……”
冯素贞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推给了张绍民:“张兄既然有诸多烦恼,不妨将这个弥勒拿去。”
张绍民摆摆手:“李夫人,我可不信佛。”
冯素贞道:“小女落水得以平安,与此白玉弥勒有莫大的关系。张兄若是不信,就别把它当是个佛,只要当它是个雕刻精美的物件就好。”说罢,便将这弥勒的来历说了一遍。
张绍民沉吟片刻:“这佛,竟是李夫人亲手刻的不成?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大乘佛教中观学说有云,内识生时,似外境,”冯素贞垂首敬道,“惟愿大人如此佛,量大福大,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则自然诸事顺遂。”
张绍民知道她意有所指,便点了点头,谢道:“借夫人吉言。”
二人又聊了阵子,张绍民还有政务,便起身拜别,冯素贞顿了顿:“张大人,我还有一问,想向大人请教——当年,你和天香公主,为何会没有成婚呢?”
“公主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所以我给了她更好的东西,”张绍民面上浮起一丝笑,“自由。”
冯素贞有些恍惚——自由啊……
张绍民出了独乐寺,禁军副统领单世文上前禀道:“大人,可是要寻妙州知府向本地富贾筹饷?”
“罢了……”张绍民摩挲着手中的白玉弥勒,“那军饷,我自江南想想法子,权当我给故人一个面子吧……”
冯素贞生产不顺,耗了一天一夜的时光,才在第二天的黄昏生下了次女。
眼睁睁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产房中源源不断地端了出来,明明是闷热的夏日,李兆廷的心却好像掉进了冰窖里。婴孩的啼哭声终于响起时,他再也顾不得下人的阻拦,径直冲进了产房中,顿时觉得整个人的血都被抽空了。
他跪在床前,攥着妻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去触碰妻子面白如纸的脸颊。
婴儿是睡着出生,被稳婆打醒后啼哭不止,冯素贞挣扎着将她抱过 ,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是要将你打一打,我为你耗了这么久,你却睡得开心。‘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夫君,她既是睡着出生,又长得如此宜嗔宜喜,看着就叫人心里甜——便叫了‘甜’吧。”
李兆廷连连道:“好,好,好,你喜欢叫什么都好。若是不喜欢,以后再给她改。”
冯素贞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身边的侍女,强忍着痛扬起了嘴角:“兆庭,你我相携相伴着过了这么多年。这一关,我怕是挺不过去了。”
李兆廷喉咙哽住,连连摇头:“别说了,别说了,你省省气力……”
冯素贞依旧殷殷嘱咐道:“……你不必为我守身,你这个粗疏性子怕是照顾不好这家里,所以纳妾、娶妻,怎样都好,不必为我守着。但是襄儿未出阁前,得让她替你掌家。”
李兆廷泪如雨下:“素贞,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冯素贞面色苍白,眸中却是闪着熠熠生辉:“兆庭,照顾好我的女儿。”
骤雨袭来,天地变色。
冯素贞忽地眼前白光一闪,过往种种云烟过眼,历历在目。
一张经年未见的容颜忽地跃入眼帘,一颦一笑,宛在眼前。
冯素贞呼吸一紧,蓦然间脑海里浮出了三个月前在独乐寺求签时,住持了缘和尚为她解签的场景……
了缘和尚接过签文,一再拜谢:“前番独乐寺得以保全,皆仰仗檀越大恩。檀越厚德高义,将来定得果报。”
冯素贞摇了摇头:“我是有心为善,也是为了自己,哪里图什么果报?”
了缘道:“种善因,必定得善果。”
冯素贞再摇头:“正如那签上所云,我今生也就这样了,所谓的善果,也不过是平安终老罢了。”
了缘定定望了望冯素贞的面相:“此签,或许不应该这样解。”
冯素贞自嘲笑道:“那住持说说看,我这一签,是什么意思呢?呵,‘深锁重门飞不去,巫山何日梦襄王’……真是好一支下下签。”
了缘慢吞吞道:“佛家修今生,求来世,此签对应的不是今生,而是来世。若是檀越有什么愿望,不妨在心底对着弥勒慈氏讲,说不定,就能成真呢。”
冯素贞微微一怔,轻轻捻着袖中的弥勒佛,轻声叹道:“我没什么愿望,既然这一世深锁重门,只剩了做梦的权利,那我也就求来世一个自由吧。”
……
冯素贞血气大亏,仗着内功撑着到了半夜骤雨初歇,终于到了濒死时分。
明月于云中恣意穿行,终于从云层中露出脸来,将清霜一般的月光洒在她惨淡的面上。
“雨入空阶滴夜长,月行云外借孤光,独将心事步长廊……深锁重门飞不去,巫山何日梦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
冯素贞喃喃念着,合上了双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