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严睢收到了韩浩的微信。
严睢从来不删微信好友,但他主动联系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当初合作时他和韩浩就互加了好友,他都把这事给忘了。
韩浩给他发了画展的链接,说朋友送了他两张票,他也没认识谁对这个感兴趣的,严睢那个周末要是刚好空闲,可以一起去看看。
严睢扫了一眼,正要回复最近工作忙,输入到一半,手指顿住。
他最近工作还真是刚好不忙。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难得不忙的一个周末,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家。
严依要去上补习班。就算严依在家,父女俩大眼瞪小眼,也很尴尬。
严依跟他说话三句不离俞倾,他现在受不了,他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然后严依就会躲进房间,房门一关,懒得理他。
严睢自己一个人更找不到什么事干。
从毕业到现在,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加班,照顾家里,最后挤出来的那一点儿时间跟俞倾过二人世界都不够。
一个人找个咖啡吧眼巴巴坐一下午?
在严睢看来那是闲得蛋疼的傻逼才有的世界。
有时他也会觉得窒息。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坟墓,更是自我的坟墓。拖家带口的人不配奢望自我。
眼下,他突然有了整个世界的自我。
严睢看着微信对话框,发了五分钟的呆。
最后回了一个字:“好”。
上一次单独约一个男人,商量什么时间在哪里见面,像是一万年前的事儿了。
严睢今天很清醒,比那晚客气得多,两人比着客气。严睢一个天天跟领导和甲方打交道的人,竟一时半会儿感觉自己有点社恐。
进入场馆后严睢就迅速后悔了。他对这个画家确实不感兴趣,对跟韩浩一起逛画展更不感兴趣。他都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会说那个“好”字,为什么脑一抽就来了。
一路上,严睢都在不自觉地东张西望,对画作兴致缺缺。
终于,韩浩问他,“你在找人?”
严睢一愣,条件反射脱口而出:“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N个没有甩出去,宛如一串防御反击。
韩浩看着他。
严睢尴尬地笑笑,“抱歉,还在想着上一个项目的事。”
都是打工人,这应该是最能引起韩浩共情的借口了。
韩浩又问:“你不喜欢这个画家吧?”
严睢也懒得掩饰了,“是比较一般。”
韩浩:“我也不喜欢。”
严睢:“啊?”
韩浩微微耸肩,“找个理由出来逛逛罢了。”
韩浩的话说得很得体,没有直说“找个理由约你出来”。
给足了对方或进或退的余地。
和严睢是两个风格。
严睢当初对俞倾,是上来就打直球。
俞倾也还真吃了。
当然,也可能是他那时还太年轻。喜欢就去追求,不惧得失。
毕竟还没真正地失去过。
但严睢很欣赏韩浩的恰到好处。韩浩现在但凡稍微表现出一点push的意思,严睢会立刻江湖不见。
就连走在一起,严睢都会有意识地保持距离,避免两人的手臂无意中碰到。
被韩浩指出来后,严睢收敛了目光,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画展和韩浩的对话上。怎么说他都是自愿应邀的,不能太不把别人当回事。
韩浩那句“我也不喜欢”让他松了口气。经历过几次不太愉快的争执后,严睢和俞倾都学会了拿捏分寸,一旦聊到涉及彼此专业的话题,得先确定对方同不同意自己的观点,若是有分歧,要么别过于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要么在争论爆发前转移话题。
严睢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吵起来是因为提香。俞倾说提香有种过于高高在上的贵族气息,更直白点说,就是,疯狂炫技,对鲜艳的色彩尤其有种近乎病态的执着,有点像那些恨不得把十八个金镯子挂在脖子上的暴发户。
俞倾欣赏米勒那种流派,淳朴,真实,不扭捏也不矫饰,因而动人。没有很明确地必须要表达些什么,反而表达出了些什么。
严睢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启蒙大佬被这么嘴毒地攻击,俞倾狂怼的点恰恰都是他喜欢的点,他就是从提香的《佩萨罗家族的圣母》这幅作品中首次领悟如何用色彩去平衡构图的。没错,他就是钟情于肉眼可见的色彩、光影、设计感,这是艺术里最直观的东西,任何一个没学过艺术、没有任何艺术素养的观众,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能毫无门槛欣赏的东西。谁能不喜欢贝尔尼尼足以以假乱真的雕刻技术?谁能不喜欢卡拉瓦乔剧烈的戏剧效果?这就是属于全人类的艺术。
就连以高雅古典著称的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画,初衷不也是为了教化最普通的民众么?
严睢当时就没忍住,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所以你这是仇富?
后面的回忆就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