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萧瑟，枯树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摆，亭台楼阁失去了人气，也像是在这漫长的冬日里变得黯淡起来。

距离他解散连锦门，也不过几月之期。

宁霜前静静地穿过这些楼宇房屋，偶然踩上飘至廊中的枯叶，耳畔才听见一两声清脆的声响。他在这间偌大的空荡的园宅中穿梭，感觉自己也好似变作了一个鬼魂。

一个旧日的鬼魂。

在久远的，业已模糊的记忆中，他也曾像现在这样，轻快地穿过廊下，急匆匆往演武场的方向去，要向小妹展示身为兄长的剑术。

在父母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快乐和无知，是他生命最开始时候的模样。

但是后来……后来，当然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再想起后来的事，却都很清晰。他执着地记住了发生的每一件事，包括那些猝不及防的伤痛，难以挽回的逝去。

那些漂泊的时光，未敢有一日放下的剑术。

他把自己扮作一个游戏人间，万事不萦于怀的浪子，但是这么长久的时光下来，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真正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要如何才能装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不，不行。那些事已经永远地烙在了他们身上，行走于此世的每一日，都像是在烈日下灼烧。

潇水阁麾下最锋利的爪牙，最得心应手的剑。

他们的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一日，当他匆匆赶到父亲榻前时，见到的他弥留之际的样子。聚少离多，他这才惊觉，父亲的双手早已不如记忆中那般宽厚了。

但它依然有力，它紧紧地握住他和阿竹的手。他在这近乎是疼痛的相握中，明白了业已无法发声的父亲的意思。

他要他们带着连锦门继续走下去。

可是他们已经太累了。

阿竹没有对他的决定提出意见，相较于他，她才是最了解门里所有人的人。她尽力安排了每一个人的去处，愿意改头换面平淡度日的，想要去别的门派的，不知何去何从的——他联系了云娘，他知道还有另外一些相似的人也在十二楼里，十二楼楼主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会为这些人寻到合适的路。

最后，只剩下阿竹了。

她也向他道别，却并不说要去哪里。他看进她的眼睛，那些曾经轻快的光芒也黯淡了。

他们都长成了不同的模样。

“你……你还在伤心么？”他迟疑着问，目光落在她手上那一串佛珠。

“什么？”她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反应过来。

“不，我不是为了他，”她说，他们都知道那指的是谁，“我是想到别处看看……不用担心我，哥哥。”

在他于江湖中漂泊无归时，她也已被困在了这方天地里太多年。

他送她出了门，看着那一骑骏马消失在山道上，终于到再也看不见。

只剩他留在这里。

*

他依着记忆，寻到年少时最爱的那一角廊椅，倚靠上去，面朝着院中枯景，慢慢地吹起一曲笛音。

吹了一半，到底也难以为继。

直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敢放任自己想起她。

他从一开始知道自己的目标时就明白，梅子青的弟子，在光明和称赞之中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有多卑劣，虚伪，不堪，她就有多秉直，坦荡，刚正。

她瞧不起他，是理所应当。

但他却永远会被这样的她吸引，像飞蛾扑火，她照见他的一切低劣，他却仍然想要靠近。

可是她却不必和他纠缠在一起。天资卓绝的分秋剑，不应该再和声名狼藉的连锦门有更多的交集，她应该继续走在光明之中，接受世人的称颂和赞叹。

尽管他已然知晓，她的少年时期并不如他从前所以为的那般，是纯然的轻松和欢愉。

梅子青幽居别院，作为他唯一的弟子，也是极少数知道他真实伤势的人，她必然肩负起了许多责任。

而那些一力挑下前来请教的比试而从无败绩的功勋，亦非轻易可得。

他摩挲着手中莹润光滑的玉笛，想象着年少时的她习剑的模样，心里许许空茫。

“喀嚓”，是枯叶碾碎的声响，他漫不经心地转眼看去，想知道是谁还会来拜访这座废弃的园宅。

——然后，他看到了她。

那个他正在心中描摹出的身影。

*

梅如故停下脚步，隔着横逸的枯枝，默默地和廊椅上的人相视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