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五年的冬日，注定是江湖中浓墨重彩的一个节点。

太原梅家，君子剑梅子青，在退隐二十年后一朝入世，集结四位青年俊彦，于洪湖湖畔合力将潇水阁之主原无期斩于剑下。

然而梅子青亦于此战中重伤不治逝世，剩下参与此事的四名剑客，便成为了江湖传闻的中心。

但在消息传出的当下，各门各派尚且无暇关注他们。

清剿潇水阁残存势力的时间开始了。

原无期身死后，潇水阁及其名下势力纷纷溃散。如果是在太平年间，假以时日，潇水阁内部自然会出现收拢势力重振旗鼓之人，但已和潇水阁交战两月的江湖各派，显然并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十二楼率先出手，公布了潇水阁在各地的驻点，连锦门及潇水阁内部的一部分人马也同时倒戈，协助各派攻破了负隅顽抗的势力，成功进入潇水阁主阁。

但在这场江湖风波中，最引人瞩目的却不是这些。

让他们始料未及，措手不及的一方，朝堂，亦参与了进来。

以雷霆般的手段出兵，在各派尚未有所反应之前，便将潇水阁各地驻点一一拔起，拦截溃众。朝廷以此一战，终于向全江湖，亮出了它的利刃。

所有人都隐有所感，变化就要到来了。

*

潇水阁之变的收尾，尚有许多待定之处。纯粹依附于潇水阁的门派，以连锦门为首反叛出来的门派，从潇水阁主阁中清理出来的大批财物、武籍，甚至是——在那阴暗训练场中，浸透了鲜血的囚牢里，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少年少女们，都是需要讨论的问题。

同盟驻扎之处，李迢啜饮了一口茶，和顾时相视一眼。

梅如故扶灵回了太原，宁霜前回到连锦门，他们则留了下来，被邀请到了同盟之所，预备参与收尾事宜的商讨。

此刻还未至正式开始的时间，但同盟里颇多故人，叙旧是少不了的。

玉泉寺临时落脚的屋子里，净真主持坐在上首，身旁的小案上放着一卷书册，正是失而复得的《妙法心经》。

这一本小小的书册是这场绵延一年有余的动荡的起点，各派同盟的建立亦有玉泉寺的参与，如今潇水阁如大厦颓圮，寺中武籍重回，净真的面色却淡淡，不见几分愉色。

“取回心经，是应有之义，但其中追逐执着，亦是我等着相。”湛寂叹道，低低诵了一声佛号，又道：“李施主，顾施主，有件事不知可以不可以一问。”

之前听闻湛寂在玉泉寺之围时受了重伤，现在再见，好似已恢复完全了。

“请说。”李迢道。

湛寂合掌一礼，才道：“李施主，不知原无期遗骨，现在……”

说到这个劣迹斑斑的潇水阁之主，屋中其他人都抬首看来。李迢沉默片刻，道：“我们也不知道，当时尚有亲随在场，趁我们不备，将他的遗骨带走了。”

湛寂闻言，合掌念一声佛号，轻道：“这样也好。”

死如灯灭，至少身后之事，就不会有人再去打扰了。

任辛在一旁早听得不耐，他跟着剑扫来了江陵，听说顾时也来了，特地挤进玉泉寺的屋子，就是想说几句话。但等见上了面，一时又犹豫起来，不知该怎么开口。此刻见了李迢，不由灵机一动，笑道：“李姐姐，我是任辛呀，你知道我吗？”

顾时闻言，淡淡瞥过一眼。李迢见他少年心性，和徐苏叶年纪相仿，倒很亲切，也笑着应了：“知道，你就是任辛？之前没来及，这次可终于见到你了。”

任辛听了，眼睛笑得弯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没事，相见不怕晚么，姐姐是怎么知道我的？”

李迢瞟一眼旁边八风不动的顾时，笑道：“听人提起过。”

任辛心思灵活，立马就猜出话里的意思，越发高兴起来，趁热打铁道：“那姐姐听过剑扫内门是什么样的么？我们剑扫可好看了，建在山上，每天都能看见穿过云出来的日出……”

李迢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末了一句“有时间一定要来看看”，才觉出这拐弯抹角的真正意图。

她不由又含笑转眼去瞧顾时，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怎么回？

顾时看一眼瞧热闹的李迢，又看一眼巴巴望过来的任辛，淡淡道：“诸事繁忙……”

话至一半，外间匆匆转进一人，面色古怪：“净真大师，有个自称是礼部左曹侍郎的人递了拜帖来，人已经到了外头了。”

礼部左曹侍郎，那就是朝廷的人来了。这段时日各地官府出兵，各派心中都各有思量，却不曾想到朝廷会直接派人来了同盟驻所，又会是什么事？

一时屋中众人都站起身来，纷纷低声讨论着，就要出去会一会那个侍郎。李迢和顾时心如明镜，也打算跟去看看情况，任辛就趁机会凑了过来。

“既然现在有些忙，那就说好了等办完事就来剑扫看看噢！”他朝李迢飞快地说完，不等他们再回应，又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里了。

李迢哑然看看他背影，又看看一旁的顾时。后者微皱起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到底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

她便明白了，笑道：“看来我们可以往成都走一趟了。你从前一直住在山上？”

顾时点点头，便收获李迢一枚“真是隐世高人”的调侃，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落在了后头，驻所四处的人群早和那名礼部侍郎见上了面，一道去议事厅了。正一面说着话，一面也向议事厅去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唤：“……李娘子？”

李迢停下脚步，回身望去，正见一行人骑马入了营地，为首之人下了马，便直直向她走来。

她被来人的秾丽的容貌惊了一瞬，才从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中记起来：“云娘子？”

“是我，”云娘笑道，眼睛飞快地在她身上上下扫过一眼，“李娘子别来无恙，一切可好？”

“我这里都好。”李迢笑道。

荆门一夜，她负伤昏睡，和这位云娘没有什么正式的交集，但醒转后听闻她慨然相助，一向印象颇好，此刻更有些莫名的亲切熟悉之感：“云娘子如何来了？”话毕，马上又反应过来：“你们也知道了礼部来人的事？”

云娘顿了顿，应道：“不错，楼主遣我来跟进此事。”

“十二楼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李迢便和她一道向前走去，又问：“云娘子知晓宁郎君现今如何么？”

“宁郎君解散了连锦门，四处游历去了。”云娘道。

“解散——”李迢失声道，不由和顾时相视一眼。

宁霜前的父亲，连锦门门主，在这次与潇水阁的交战中逝世。宁霜前回归连锦门，他们原以为他要重振门派，洗刷潇水阁留下的痕迹，谁曾想他竟就这么把连锦门解散了。

散了连锦门，那他又会去哪里？重过回从前的日子么？

李迢默默地想了会儿，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沉默得有些久了。她歉意地看向一旁的云娘，却见后者正瞧着她，目光里许许空茫。

“……云娘子？”她不由唤了一声。

云娘回过神来，抿唇向她笑笑，神色里有些复杂，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李迢试探道：“云娘子是有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