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迢到底撑过了这一次。
她醒来时顾时正在调整屏风的角度。因为怕她受风,内室里成日紧闭着窗,满是浓郁的药味,又混着熏香,叫人担心反倒给闷坏了。他做主将几扇窗都开了小半,停了香炉,又用屏风稍挡了挡风口,屋里气味总算清新许多。
他仔细地摆正屏风的位置,确定风不会直直吹到床榻那边后,才从屏风后转出来,然后一眼便对上李迢茫然失神的眼睛。
“……顾时?”她瞧见他,眼神才又慢慢聚焦起来,喃喃地开口。
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微弱地几乎听不见了。
连日的高烧熬尽了她的精神,虽这两天已渐渐降了下来,但总归是醒了才好进补。顾时心里一松,快步走到榻前碰了碰额头,见没再发烧,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将人扶靠在引枕上,看着李迢仍一脸怔怔看他,便摸摸她脸颊,轻声道:“我去叫大夫过来看看,好不好?”
李迢下意识地点点头,像是还不能反应过来一般,茫茫然问:“你怎么来了?我记得、我记得我在……”
她呼吸倏然急促起来,像是忽地想起什么,惶然看向他。顾时不待她问,先一步道:“沈郎君很好,已在康复中了。”他轻拍着她肩背,重复道:“阿迢,他现在很好。真的。”
李迢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像是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慢慢放松下来。一瞬间,她眼角似有水光闪过,但很快被阖眼眨去了。
医师很快来了,凝神把脉许久,含笑道:“李娘子最险的一关已过了,接下来只需静养,慢慢补好身子便可。”
顾时道了谢,送大夫出了门,便见外间站着的两道人影。沈未见他们出来,看了一眼,裴秀急急道:“大夫,阿迢如何了?”
医师便又站定,细细解释起来。顾时不待他们叙话,微一颔首,又折返回去。
他喂李迢喝了补汤,又吃了药,她的精神便又明显地困顿起来。这时候说别的事也不合适,他扶她躺下,待到李迢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平缓,方才悄声退出去。
不见裴秀,许是去看沈逢并说此事了。沈未倒是还在,他们一同在外间坐下,隔着一道垂下的门帘,里面是李迢养伤的寝阁。
他的视线在那碧色门帘上转了一转,低声道:“恕在下冒昧,我方才以为,沈承旨会进去看看。”
自来到沈宅所见种种,无一不昭示着沈家对李迢并无责怪疏远之意,这些日子李迢挣扎生死边缘,沈家人亦心急如焚。为何李迢醒来后,却又避而不见?
方才李迢虽未问,他却能看出,她实也是想知道沈家其他人如何的。
这次沈逢重伤,她虽不说,但肯定将责任都归到了自己的身上,更怯于面对他们了。
沈未抚着手上的扳指,一时没有回答。他年轻时久经沙场,便是这些年常驻京城之中,也不曾磨灭身上的金戈之气,单是举手投足的气势,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
顾时却不闪不避,对上他的目光。沈未静静地看他片刻,方道:“现在还不是我们去见她的时候。”
*
什么时候才是可以见面的时机,顾时尚还未看到,但两日之后,却有另一位意料之外的人来了摇光阁。
“沈娘子?”顾时听了女使的通报,不由一愣。
虽才转醒两日,但李迢的精神已好了许多,今日更是能多说些话了。顾时见她实在想知道,便坐下来,慢慢地同她说了他在剑扫诸事的情况,和她昏迷时发生的事情。
李迢的记忆只停在当日。她带着沈逢极力突围后,就藏在山中一个隐蔽的石洞里躲避搜捕,一直撑到见了带着人马的沈未,才力竭倒下。
而按沈未的说法,他是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件,警告沈逢和李迢会在汴洛一路遇到危险。李迢与沈家的关系尚是隐秘之事,沈逢又恰好会在这几日经过洛阳,他便隐隐觉得这信或是真的。
宁信其有,他带了一队亲兵去了所指之处,不料竟真发现一处山谷有战斗过的痕迹,更有行迹可疑之人把守四处。他与这些人交手不到一刻,对方却不知出了什么事,忽而尽数退走了。因挂心沈逢和李迢,他便没追上去,只立时开始搜寻起来,终于找到了他们。
“顾时?”李迢唤了声,见忽而怔住的顾时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顾时沉吟道:“我是刚刚想到一件事。之前我在来汴京的路上,宁霜前他……”
他话未说完,便听闻女使通报,一时住了声,下意识看向李迢。
除了当年的匆匆一面,李迢与沈遥再没有更多的交集。她们之间,说是陌不相识,却又千丝万缕,是彼此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存在。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顾时含忧看她一眼,李迢朝他笑笑:“总要见的。”
他便帮她将引枕扶得更高些,轻道:“我就在外间。”见李迢应下,便起身出了屋子。
不消片刻,一个女郎便在女使指引下进了屋。李迢倚在引枕上,抬眼看去,便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沈逢的眼睛也是这样好看的,他笑起来的时候,叫人好像一下子看到初夏树荫下细碎的日光。
沈遥见她看来,也朝她一笑。她在榻前站定,行了个平辈礼,便在一旁的凳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李娘子,你病中气力不济,不打搅你休息,我就长话短说了。”
“这些年,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他们一直都在挂念你。”
李迢不意听见这句话,讶然看向她:“沈娘子?”
“是真的,李娘子,”沈遥道,“我此前并不曾瞧出来,直到有一天……”她顿一顿,抿唇笑笑,续道:“直到有一天,被我发现了。”
她俏皮地朝李迢眨眨眼:“所以我便提议阿爹,待到五十岁寿诞时,可以请你过来。”
徐意当时来信落款的时日是去年。李迢一下子想通关卡,不禁道:“所以,是你……”
“我只是提了个建议,阿娘他们是真正想见你,才会请你来。”沈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年,阿爹与枕江小筑一直都有联系,关心你的近况。”
李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