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晚间虽不宵禁,城门却照例是要关的,作为京城的汴京更是不能例外。残阳逐渐隐没于天际时,城门校尉便已站在刻漏前,正看着那浮箭渐渐转近下一刻度,身后却忽而传来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
他吃了一惊,循声望去,便见城中方向,一队十余骑乌云也似的铁骑转瞬便逼近过来,正正停在跟前。
为首之人坐在马上,视线随意地扫过来,明明只是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眼神,城门校尉的后背却立时出了冷汗,守门卫兵中更是一阵骚动。
他悄悄打了个寒噤,心下疑惑更甚。这队人马他认识,正是枢密院河东路的枢密承旨,沈承旨。这位武官休沐时也常出城去庄子上跑马打猎,只不过每次见面时他态度都很平和,虽不至于像某些文官那样形容亲切,但总不会如现在这般……这般肃穆。
这样的气势,不愧是上过战场守过边关的骁将啊。
他挺了挺脊背,迎着沈未的目光,尽职地问:“沈承旨,这个时辰出城,是有急事么?”
沈未颔首,沉沉道:“家事。”
家事?城门校尉心里更奇怪了。然而这段时日朝中风平浪静,他也不曾提前收到什么指示,沈未此时出城,并没有拦下的理由。他便点了点头,与守门卫兵让开道路,看着这队人马出了汴京城,转瞬在官道上驰远了。
一直到数日之后,再见沈未带着一队伤重人马回来,他才惊觉,原来果真是这样紧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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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五年,枢密承旨沈未之子于归京途中遇袭重伤,是这一年汴京城中百姓最为关心之事。
京畿之地,连重臣之子都遇袭了,还是个武将,那他们不是更危险?
此事直接惊动了朝中,垂拱殿并东宫都差人探望,汴京到洛阳一路也遣侍卫兵马司来来回回筛了好几遍,沿路商旅都严加盘查。
但这件事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确定论,汴京城中大事总是变得很快,渐渐地,也就不太有人提起了。
不过在当下,尚还是物议沸腾之时,顾时和宁霜前入京时,所见正是这一番景象。
他自途中遇到匆匆前来报信的宁霜前始,便一路快马加鞭,生生将这段路的时间压到了一个多月,饶是如此,也仍在四月中旬才赶到汴京。此时距李迢心心念念的沈未寿诞,都已过了数日,但她却已顾不上了。
他们入了城,便直奔沈宅。直到报上来意,被引入厅堂之中见到沈未,顾时方才知晓李迢的现况。
“……她带着犬子突围后,在山中避了几日,伤势不及处理,脱困之后,病情已反复许久不见好了。”
顾时在心绪激荡之下,犹记得先问一句:“那沈郎君,现下可还安好?”
“他虽伤重于阿迢,但已好了许多。”沈未沉声道。
总算是诸多坏消息之中唯一的好消息。顾时喉中干哑,像被沙砾滚过一般,一片火辣辣的涩意。他闭了闭眼,平复下心绪,极力冷静道:“我……在下想去看看李娘子,还请沈承旨指路。”
沈未凝目看他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点了点头,唤人领他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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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迢养伤的处所是一间清幽雅致的小院,顾时随人到了近头,便见院门匾额上提了“摇光阁”三字。一名妇人正从里间走出来,容色婉约,面上却隐有泪痕,身旁还有一位女郎正搀着她,眼中也含着忧色。顾时见此情形,心中又是一沉。
这二人皆气度不凡,他一眼便看出她们身份,勉强按下心中焦急,站定行礼道:“裴娘子。”又向一旁的女郎颔首:“沈娘子。”
裴秀驻足,定睛看了看顾时。虽仍有哀意,却仍迅速调整了神情,镇静地问:“阁下是?”
“在下顾时,此来探望李娘子。”顾时道。
他一身风尘仆仆,面上更有掩不住的疲惫和焦急,裴秀看他片刻,眼中隐隐有些了然。她道:“原是顾郎君。去罢,看看阿迢……”她声音哽了哽,似是又支撑不住,就要滚下泪来:“……说不定她能好些。”
她匆匆说完,便携着一旁的女郎离去。顾时不待目送她们,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进了里间。
寝阁间满是浓郁的药香,他越过女使,拨开垂落的帐幔,看见榻上情形时,一时心痛如绞。
重重锦被中,李迢卧在其间,唇色苍白,双颊却泛着潮红。她的两颊都凹下去,瘦得脱了相,紧紧闭着的眼皮下,眼睛尚在不安地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