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停在原处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主座上的林季之，男人身着掌门服饰，端方持重，面目温和，却又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仪。

顾时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他一样，看过他每一寸面容。

他行止反常，林季之却恍若不觉，只放下茶盏，仍像个和善的长辈一般，笑着继续问：“此次出外，我听闻你去了西宁州？”

到得这一句话，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了。

左右无人，屋外站着守卫，时不时有负责巡卫的弟子经过房前。这一幕就和从前他每一次到此议事时一样，而林季之却在近乎直白地试探他。

他忽然觉得厌烦。林季之一直就是如此善于伪装之人，他早该在得到契书后，回看这十余年时间时便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在这里和他扮演上勤下顺的戏码。

当年在做下如此交易后，他再回到剑扫看见顾绛，尚还能待他一如往常，笑面相迎，何况今日？

“是，我去了西宁州，”他淡淡地说，“查到了些东西。”

他目光如电，冷冷地看向座上的林季之，一字一句地道：“关于我父亲的东西。”

林季之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慢慢地收了面上温煦的笑意，只仍淡淡地抿着笑。他看着顾时，半晌，才开口：“那么，你待如何？”

话到此处，已近乎是挑明了。顾时沉默许久，才迎着林季之的目光，问出这一路上一直盘桓于心的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顾绛？

他们之间并无仇怨，林季之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交易，哪怕要将剑扫武学交与他人，哪怕会害死一无所知的任绍，也要杀他？

林季之的目光里浮现出惊讶，然后，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忽地笑起来。

他原扶着额，无声地笑着，接着却笑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已变作大笑了。

他痛痛快快地笑完，方才停下来，缓着气息，对顾时说。

“那当然是因为他太讨人厌了，七郎，我不想和这样一个人同在剑扫之中。”

顾时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感到了无尽的荒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响起：“就是因为这个？”

“不错，只是因为这个，”林季之轻柔地说，“在这个世上，他和我，只能存在一个。”

*

万人瞩目，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无论什么东西，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这样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人生，就是顾绛这三十余年间一直在过的。

天赋，剑技，样貌，际遇，爱慕。这些寻常人或许拼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顾绛随随便便，就全部都握在手中了。

剑扫之中，自他以下，无人能与之比拟。

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同他最相近的师弟。

他憎恶他，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憎恶他的轻而易举，他的理所应当，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因一帆风顺而从未识得命运险恶的，纯然而不自知的天真无知。

太蠢，太蠢了。

他何以能如此无知地活着？在这充满了苦恨的人世间，在众生都各有所痛的世界，为什么他能不必知晓这些苦痛？

所以他要他死。

他要他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尝到命运的恶意和不甘。

他死之后，他开始教导他的儿子。许是年少丧父的缘故，顾时并不如他一般轻狂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内敛，慎重多思。

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困在杀父之仇的囚笼里，执着地四处求索。他终于见到了另一个模样的顾绛，可是与此同时，又觉得索然无味。

他当然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顾时终有一天会找到真相。他是顾绛的儿子，就算与他再不相像，他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到那时，他就会来杀了他。

或是被他所杀。

*

“但是，当年真正取走他性命的人，不是你，”顾时说，“你厌恶他，却杀不死他。”

林季之唇畔最后的笑意也消失了。他看着顾时，许久，方道：“不错，未能亲手了结他的性命，是我平生之恨。”

话已说尽。顾时不再开口，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拔剑出鞘。

林季之亦拂衣起身，持剑而立。

从他的方向看去，顾时背对着门口，执剑向他。外间的天光从身后倾泻下来，模糊了他的面容，恍惚之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倜傥张扬的长风剑。

于是，他便又微微地笑了起来，下一刻，立剑提腕，迅疾而至！

越过十二年的时光，与这柄剑再度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