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州入蜀，需走祁山道，经剑门关、绵州，辗转千里，最后到达成都府时，已是满面风尘。

李迢原想一起来，但被他劝住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足够从秦州到汴京，却绝不够再去一个蜀州，他此行不到二十天，都是昼夜兼行，换了数匹马才得以做到。入蜀之难，绝非轻易可言。

她挂念沈家十余年，沈承旨寿辰，是绝不能错过的一日。

*

剑扫势力遍布蜀中大小市镇，内门却隐在成都府旁的群山之中，远离尘嚣。

一别许久，门里一切如故。云雾在重峰间缭绕，亭台楼阁循山而上，回廊曲折间，背负长剑的弟子步履匆匆，剑穗在山风中起落。

一路上所见诸人，无不惊喜交集，纷纷与他招呼。顾时拒了几个前来切磋的弟子，径自回了自己的住所，洗净一身风尘，便静坐在屋中，阖目小憩。

回到剑扫的消息很快便会被上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唤他去见掌门。

他抱着长剑，倚在栏杆边，山岚挟着水汽，抚过面颊，也带来隐隐的喧嚣声。从他住所扶栏看去，正可见远处山间一处劈斫而成的广阔平台，那是门内数个演武台之一，常有弟子在此切磋剑技，或旁观他人对局。

长风剑抵在身前，带出纸张被按压的沙沙声。

那是空空儿托人送来的契书，这一路上，他都收在暗袋中，不曾再拿出来看过。

可是那上面所写，却一字一句，皆已尽数刻入脑海。

以《剑扫总集》为偿，换潇水阁取长风剑顾绛性命。

立契，蜀中剑扫，林季之。

*

他闭上眼，脑中却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短短两行字句，看了许多年，这样的笔锋力道，他已很熟悉了。

薄薄的一张纸，却好似将过往时光都尽数倾覆。

其实在去往西宁州的路上时，空空儿带来的消息，就已然让他隐隐有了猜测——他记得清楚，熙宁二年，林季之出外游历回来，当时他同这一向亲善温和的二师叔问了西北边陲的风光，之后便也和顾绛出门云游，还讨论过是否也去西北一观。

孰料数月之后，却惊闻掌门猝然离世，剑扫急召，他们匆匆回转。

再然后，就是刀斩东风，生死茫茫。

过去几个月里，他总在反复地回想这件事。一时同自己说，或许只是巧合，一时又想，如果呢？

如果真的是他呢？

当年自通城回到剑扫之后，他们收到了任绍一行人在零陵的消息，从此他便和同样失去了如师如父的长辈的任辛一起，在林季之跟前长大。其实那时他的剑术已跟着顾绛入了门，往后精进也多是自己体悟学习，与林季之关系并不密切。

但这些年来，林季之一直对他关怀有加，从不曾有分毫加害之举，他登上掌门之位后，也将门内理得井井有条，众人欣然——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是那个不惜交出剑扫所有剑诀，也一定要杀顾绛之人。

可是再无法相信，他也知道，如若果真是林季之，他一定会毫无犹疑地拔剑相向。

哪怕有再多疑惑，再多不解，也不会使他的剑稍停半分。

正如当日与李迢所说，他要将该做的事做完。

*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门前。有人敲响了门，少年郎明亮的嗓音：“师兄？”

“嗯，进来吧。”他说。

那人便拉开门，一下子也好像将门外初升的朝阳也放了进来。他径直走到顾时跟前，也跟着倚在栏杆上，笑嘻嘻道：“可算舍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还要继续陪着李娘子到处跑呢，门里召你回来议事都不肯。”

他一身剑扫弟子服饰，长发束起，长剑负在身后，神采奕奕，正是多日未见的任辛。

他一连串说着，又抱怨道：“上次在玉泉寺，我们想见见李娘子，你都不肯引见，只说她在养伤——那这次也怎么不带她回来看看？”挤眉弄眼地说：“要玉成好事，总得先叫人家看看以后住的地方，徐前辈独一个的徒弟，怎么也不能怠慢了……”

顾时本不欲理他，只是听任辛越说越不着调，竟编排起李迢来，便扫过一眼，任辛就立时乖觉地住口了。

过了片刻，到底忍不住，嘀咕道：“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成了呢，原来还是八字没一撇。”

顾时只作不听，截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哦哦，”他一拍额头，“掌门听说你回来了，要见你。我刚好在，就顺便来找你了。”

顾时便点点头，起身抚平衣角褶皱。任辛瞧着他整衣，随口问：“师兄，你这次回来呆多久啊？”

闻言，他默然许久，方道：“不知道。”

远处的演武台上忽而爆发出一阵欢呼，许是一记妙招，又或是出人意料的对局，声音隔了重重云霭传来，却又变得渺远而细微起来。他扶栏而立，目光空茫茫地，不知该落在何处。

一只南归的雁，久久地在峰间盘旋。

*

“七郎，你回来了。”林季之含笑道。

他端坐在门内议事的堂屋中，手中一盏茗茶，向下首的座位示意，叫他过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