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弘没再说什么,他坐到一旁临窗榻上,端起商鱼刚煮好的茶喝了起来。
姜软玉这才注意到他皱起的眉头一直没有平下去,似有心事。
姜软玉披了件厚氅,下床隔着一张小矮几坐在他对面,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容弘犹豫片刻,伸手拉过姜软玉的手,道:“我们可能要晚几日才能离开洛阳。”
“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的寿宴在即,皇上下旨邀所有官员家眷在寿宴当日入宫为皇后贺寿。”容弘说到这里,眉眼间闪过一丝冷凝,“我的父母也在受邀之列。”
容弘因还未成婚,所以他的家眷便上推至父母辈。
姜软玉一愣:“可容老爷和容夫人人在荆州,隔这京城甚远,不来也无伤大雅吧。”
“可太子自作主张,未知会我一声,就命人前去荆州将我父母接来洛阳。”
“什么?”姜软玉闻言色变。
容弘冷笑道:“他自以为这是给予我的无上隆恩,却不知这是给我爹娘,我容家,甚至大胤的诸侯和万千拥趸者的一道催命符!”
容弘母亲是前朝大胤的长公主,若被发现身份,非同小可!
姜软玉担忧道:“能不能让人半路截住他们?”
容弘眼神越发冷冽,他缓缓摇头:“来不及了,我也是今日从太子口中才得知此事的,他派去荆州的人早在半个月前就出发了,算算时日,恐怕我爹娘就在这两日到洛阳了。”
姜软玉思索道:“那些护在你父母身边的暗卫呢?他们为何没有先一步传递这个消息给你?”
容弘闻言,目光骤然凌厉起来:“他们现在人在何处,还有送回洛阳的信又在何处,这些我皆一无所知,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姜软玉闻此,一脸吃惊:“你是说他们有传递消息回来,但很可能被人截了,现在就连他们也不知所踪?”
容弘默认:“此番爹娘来京,怕是没那么简单。”
姜软玉心里突然有一个极其恐惧的念头:“你说会不会,太子或者皇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毕竟,能让容弘手下的那数名暗卫无声无息地突然消失掉,唯有慎朝皇室的影卫或能做到。
容弘眸色深邃,逐渐绽露寒光。
*
在怀安被傅家抓走的第三天,容弘的父母抵达洛阳,太子的人将两人安全送达至容府后,便告辞回东宫复命。
再见徐氏,她离几年前初见时,依然没什么大变化,仿佛时间在她身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她发髻上的发色依然漆黑透亮,不像京城里与她年龄相近的其他那些恭卿之家的妇人们,已早生华发。
皮肤依然白皙光滑,与京中二十多岁的少女堪之一比。
面容素静雅致,气色沉敛,就算身着面料普通的素衫,身上的雍容贵气却怎么也无法掩盖。
而容弘名义上的父亲容听,姜软玉还是第一次,听容弘说他曾经是大胤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将军,姜软玉见他的确是一副武将的身形和长相。
眉目虽温和,却隐透着一股凌冽杀伐之气,脸部轮廓锐利如刀削过般,让人一眼看去不禁生畏。
尽管如此,但看似粗犷的五官凑在一起,面容却仍称得上俊朗。
这是姜软玉第一次见到这种罕见长相的人。
姜软玉邀两人入小厅,已设好宴为两人接风。
几年前姜软玉还是太学生时曾在荆州见过徐氏一次,知道她素来品味独特,所以在菜色、餐具、茶水、点心等一应准备事宜上皆花了些心思。
颇有些刻意讨好迎合徐氏的意味。
徐氏在待人接物上虽偶显笨拙,但在妇人间的微小举动上,她却心思细腻剔透,当即便明白姜软玉对她的态度和心意,心里甚是满意,也觉欣慰。
徐氏高兴,容听便高兴。
姜软玉本来还有些担心他们会因为自己双身之事而对自己心有异感,却不想他们浑然不在意,就如同容弘一般,以寻常对待她。
自此,姜软玉便不由地对他们越发亲近起来。
入夜,用过膳后的姜软玉正在偏厅陪着徐氏和容听说话,容弘从宫里匆匆归来。
双方又是一番见面寒暄,然后迅速入正题谈起此次傅皇后的寿宴一事。
容弘率先道:“皇上和太子那边这几日我时有试探,他们似乎对我的真实身份并不知情。”
容弘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姜软玉察觉出来,他很少这样。
而且怀安为何会被抓,他们至今都还未能找出其中原因。
这种双重的不确定感,让姜软玉心头一直盘旋着一股不安之感。
这时,听容弘又道:“虽然如此,但此番太子将爹娘特意从荆州接入宫中参加傅皇后的寿宴,定不寻常。”
他说完,担忧地看向徐氏和容听。
徐氏听了容弘的话后,不禁温和一笑:“阿弘,傅皇后寿宴的事你无需太过担心,别忘了我自小便是在宫里长大的,虽然如今已非长公主,可只要是宫中发生之事,你母亲我都能应对自如。”
她又看向身旁的容听,继续道:“而且你父亲武功高强,大胤罹难时他都能救出我们母子,这次也一定不会让我有事的。”
容听立刻附和地点了下头:“没错,我定会护长公主安全。”
容弘歉然道:“爹,娘,抱歉,最终还是将你们卷了进来。”
容听摇头:“一家人就不要说这些了,而且我与长公主一直都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徐氏在一旁笑道:“比起担心我们两个老的,你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软玉。”她目光慈爱地看向姜软玉,又道,“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你成了我容家的儿媳妇。”
姜软玉难得地有些害羞。
“你们可要加把劲,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容家的血脉可千万不能在我们这里断了。”徐氏又道。
“还有这婚事,也得趁早。”
姜软玉和容弘同时愣住。
容听见此,故意轻咳一声,打断徐氏道:“今日赶路也累了,不如我先扶长公主去歇息吧,明日就要入宫参加寿宴,得蓄足精力才行。”
徐氏不疑有他,想想觉得有理,便起身与容听一道,随府中下人引路离开了。
等他们一走,容弘也站起身来,隐去脸上极细微的不自在,故作镇定道:“我也……送你回房吧。”
姜软玉此时因为害羞,头正狠狠地低埋着,像只极力想将脑袋没入沙土里的鸟兽。
半晌,她才轻应了声“唔”。
夜色已深沉,月光虽浅,但今日许是因有停雪的缘故,屋外的景致竟泛起些许微光,能看得有六分清晰。
商鱼提着鱼儿灯,引容弘和姜软玉一前一后缓步行走在廊庑之下。
他们的身后,一盏接着一盏的橘红夜灯由府中下人逐一灭去。
刚才还在室内因徐氏的一番话稍显尴尬的两人,此时已恢复正常。
两人本皆不是那内敛易害羞之人,只是徐氏突然提起的成婚生子之事,是两人从前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猝不及防,只言片语便勾起彼此心中来日方长的憧憬之慕,对视瞬间,便知心意相许大抵不过如此,实乃人间快哉美事一桩。
心中生悸。
不在意,亦或片刻的尴尬之意便油然而生。
“你父亲似乎对你母亲很是敬重。”姜软玉打破一路的沉寂,先出声道,“我是说像公主和将军之间的那种敬重。”
走在前面的容弘似乎轻笑了一声:“你是想说他们看上去不似夫妻吧。”
姜软玉面色微讪。
“他们当初对外以夫妻关系相处,本是为了隐瞒身份而施的权宜之计,你方才的话,我反倒觉得应该倒过来说。”
“怎么个倒法?”
“我爹和我娘越来越像夫妻了。”
走在后面的姜软玉微愣,随即笑了笑。
“也对。”
走在最前面引路的商鱼此时停下脚步来,原来他们已经抵达姜软玉居住的院落了。
姜软玉跟容弘道别后,刚要进入院内,容弘突然叫住她。
姜软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容弘上前,商鱼则十分识趣地走远几步。
“软玉,待去荆州后,我们便行嫁娶之礼,你以为如何?”
姜软玉睫毛轻颤,她望进月下容弘那双泛着淡淡光泽的双眸,这一刻里面盈满认真和诚挚之色。
明眸皓目,波光轻涟。
她轻启朱唇,吐声道:“好,一言为定!”
翌日,寅时三刻,容弘带着徐氏和容听着盛装上了专门来接他们入宫的马车。
不是谁都有这等殊荣的,这是太子特别赏赐给容弘一家,独此头一份。
这是来接他们的小黄门一脸讨好地告诉他们的。
可就是听了这番话后,容弘一家三口的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
就在他们刚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一名婢女急匆匆前来,说是要递急信给容大人。
可载着容弘一家的宫中车马已经离开了,看门的小厮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偷偷进去禀告给姜软玉。
姜软玉一听,立马让那小厮将急信收下,转交到她手中。
让姜软玉怎么也没想到,送信之人竟然是太子妃。
她何时跟容弘关系亲近如斯了?
信中寥寥两三句,只传递出一个消息——
今日傅皇后寿宴上,有意要让每名官员的女眷展示书法丹青之技。
姜软玉坐在书案前,琢磨着信纸上的内容半晌,一时不明白太子妃专程派人传递出这个消息到底用意为何。
屋外,偶有府中下人们打包行李的凌乱仓促声。
经过前几日收拾整理后,今日便要将府中需要带走的行礼打包装捎上马车,走水路先一步秘密运去荆州。
门外这时有下人求见,姜软玉朝守在一旁的余生看了一眼,余生立马走出门去。
片刻后,他走近来回道:“他们现在正在将府中部分书籍送上去往荆州的船只,想问主子您前几日从姜府带来的那一部分竹简是否也要一同运走?”
姜软玉闻言一愣。
她前几日让劫后和余生偷跑去姜府带回来的那几卷竹简,全是她过去让怀安四处搜罗得来的记载有关前朝大胤的竹简。
为的是用来讨好徐氏和容听,投其所好。
“都一并带走吧。”心不在焉地应道。
等余生刚又出去跟那前来问话的下人回话,姜软玉脑中却突然一个灵光炸开,她嗖地一下从几前窜起身来,激动道:“我知道了!”
还在屋内的劫后被姜软玉这突然的一下,吓了一大跳。
却见姜软玉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子,片刻后,在自己闺房的一方案几上找到了数日前她才刚读过一遍的竹简。
姜软玉飞快地将竹简在案几上铺展开,然后用手指在上面一竖一竖的字上逐一迅速滑过,很快,她便终于找出其中一段话。
这段话,就是太子妃传来的急信的用意。
竹简上,此处说道:前朝大胤显家池郎,长公主夫婿,大胤当朝驸马,是胤朝第一美男子,他与长公主成亲前,长公主曾亲笔所作一幅显池的画像,还提字几行抒倾慕之情。
这幅画正是长公主和显池当年的定情之作。
大胤被慎朝灭后,这幅画便流落到民间,有传言此画最终已流入皇宫之内,所以鲜少有人能得见其一面。
若真如传言所说,那幅画像已流入慎朝皇宫之内,那么宫里的人,尤其是皇帝,极有可能已经看过那幅画了。
而且那傅皇后还是贵人时就极擅丹青,显池画像这一画作如此特殊珍贵,极有可能便是被傅皇后所得。
刚巧,太子妃刚才传信来说今日寿宴上,傅皇后要让众官员家眷展示书法和丹青之技。
那么,很有可能,他们是为了通过书法和丹青,来确认容弘的母亲就是大胤长公主!
就算徐氏刻意掩盖她原本的笔迹,勉为其难地作画提字,但还是根本逃不过极擅丹青的傅皇后的眼睛。
姜软玉想通这一关键之处,浑身顿时一阵发寒,心里有无数道冷风飕飕刮过。
皇帝他们果然是在怀疑容弘的身份!
是从什么时候泄露的?
难道是怀安?
姜软玉没时间深想,她立刻将劫后和余生叫进来,表情凝重且慎重地对他们道:“我不来不及给你们解释现在发生了什么,但是接下来你们必须认真听清楚我说的每句话。”
劫后和余生也是受过严厉训练的暗卫,他们反应迅速地立刻齐声应是,没有丝毫质疑。
姜软玉便继续道:“你们立刻进宫一趟,去将你们的老爷夫人还有你们的主上安全带出来。
“今日宫里正在举办傅皇后的寿宴,所以宫中守卫肯定比平时更为森严,你们无需翻墙偷偷潜入,只需大摇大摆地进去。”
姜软玉说到此处,从袖中取出一个腰牌递到两人手中:“你们遇到守门的宫卫,就说是太子妃要紧急召见你们。”
她交给两人的腰牌,正是太子妃为方便平日里日常召见她,特别赏给她能自由进出宫的有东宫标识的腰牌。
劫后和余生齐声道:“遵命!”
目送两人刚离开后,姜软玉深吁出一口气。
她不停歇片刻,马上出屋,下令让府中所有正在打包装运行李的下人,必须在半个时辰内将所有行李送上运船。
容府这边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而长秋宫里,丝竹声声,贺寿声正自殿内绵延不断而传出。
欢声笑语间,众人推杯换盏,主宾一片笑语晏晏。
寿宴之席是男女混坐,此次因特例邀请各官员家眷,所以便按官衔大小,以家为单元依次而坐。
容弘和容听并排坐于案几前,皆低下头沉默地喝着酒,与周围喧闹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
宴会开始前,容弘刚一进殿内入座,便已注意到太子看他的眼神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十分冷漠戒备。
而且,皇帝、傅皇后、傅蔺、傅子晋等人看他的眼神皆是不对劲。
容弘的头更垂下一些,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后侧坐着的徐氏,此时也在众妇人中显得尤其安静。
也格外显眼。
只因她周身自然而然散发出那股矜贵气质。
特别是刚一入皇宫,途径万千恢弘宫宇时,在广厦磅礴气势的召唤下,这位昔年旧朝的长公主深嵌于骨血中皇家与生俱来的矜贵雍容便被自动激发出来,与这皇宫的强大气势瞬间融为一体。
就连整个皇宫里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傅皇后,都明显被她比了下去。
这种无声的身份昭显,就算不经过术法和丹青的技法测试,皇帝他们也已几乎能确定,容家徐氏定就是昔日大胤灭国时那条胤朝皇室的漏网之鱼——容阳长公主!
容府中,姜软玉刚换上一身夜行衣,失踪多日的怀安突然回来了。
怀安一回来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哇一声嚎哭大声道:“主子,小的对不住您,小的从傅府千辛万苦逃出来向您谢罪!”
他说完额头飞快地频繁点地,磕得地面“嘣嘣”发出声声脆响,若不是姜软玉及时拦住,那额头都快破皮见血了。
姜软玉如同拎小鸡崽一样把怀安从地上拎起来:“站好说话!”
怀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还在抽,姜软玉当即沉下脸威胁道:“再哭我立马把你扔出去!”
怀安猛一吸鼻子,刹那间就止住了声。
姜软玉总算松了口气,她坐回榻上,问道:“说吧,你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怀安赶紧细细道来。
就在怀安失踪那日,他偷溜出容府去街上闲晃,却不小心被傅子晋撞见,也不知为何,傅子晋一见到他,就问他昔年安皇后还在位时,姜软玉曾在长秋宫中身中灵圭之毒一事。
傅子晋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姜软玉到底是如何解毒的。
当时外界一致以为是怀安从长秋宫中偷走了仅剩的另一颗解药拿去给姜软玉服下,才救了她性命,可傅子晋却已在近日得知救姜软玉的那解药根本不是怀安从长秋宫偷走的那颗,而是另有其人救了姜软玉。
“他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姜软玉惊讶问道。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傅少夫人误食红花那件事,您知道她为何吃了红花都还能保住腹中胎儿吗?
“因为她吃了一颗药,那颗药原本是该拿来解主子曾中的灵圭之毒的!小的也是被抓进傅府之后,才从以前熟识的一个傅家家生子口中打探出来的。”
姜软玉十分意外,也很不解:“什么意思?”
“主子还记得您是如何中那灵圭之毒的吗?”
“当然记得,是傅良兄妹暗中做的手脚。”
“没错,那最后一颗本该拿来救主子性命的解毒药丸其实当时在长秋宫内被一个宫婢弄丢了,它真正的去向是被傅良拿走了!
“后来傅良又把那颗药丸给了傅婉之,所以傅婉之能保下胎儿,都是靠那颗药丸。
“而傅二公子,也正是在知道这件事后,才对主子您到底是如何解开身上的灵圭之毒起疑的。”
姜软玉听下来,却觉得真是奇了。
解灵圭之毒的解药竟能歪打正着地帮傅婉之保胎,该说傅婉之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好呢?
再说她自己吃的那颗解药,明明是容弘他……
姜软玉思绪倏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