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突然自姜软玉的方向响起,一时压住傅蔺的声音。
只见原本钳制住姜软玉的两个婆子瞬间松开姜软玉,惊惶地飞步逃窜到人多的这一边来,一路奔来,还连番撞到几名侍卫。
所有人下意识地都朝姜软玉看去,刚好目睹姜软玉正变成男身的一幕。
院中这一刻静下来。
所有人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然后转为惊悚,至惊骇。
每个人都一副见到鬼一般的表情,甚至有人被吓得浑身战栗,脸部肌肉开始抖动,表情逐渐诡异到几近扭曲。
就连傅蔺和傅子晋也不能免俗。
虽然傅子晋早已知晓姜软玉双身的秘密,但他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她变身,他看着姜软玉从皮肤到筋骨不停地自动变化,脸上的表情根本抑制不住。
而在姜软玉经历了一刻钟的犹如脱胎换骨般的惊悚蜕变后,傅蔺早已瞪圆了眼,他嘴唇剧烈颤动,话语喃喃,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夏允?竟然是夏允?!”
姜软玉这一刻心如死灰,她从未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陷入此种狼狈的境地,她现在正被众人像怪物一样直勾勾地盯着。
透过他们的表情,她大抵能猜到他们此刻内心震撼起伏的情绪。
目光飘过傅子晋,看到他那双震惊到已近无神的双眼,姜软玉冷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但下一刻,她的内心又划过一丝暖流,还有从未有过的安定。
因为她想起自己曾在容弘面前变身时,他看向她的目光。
没有偏见,没有歧视,更没有异样。
只是稍显惊讶,却对她亦如寻常时。
看来她的选择果然是对的。
院中经久的死寂,随着一声乍然而起的惊呼声而被打破。
“妖怪!是妖怪!快打死它!”
已有人眼神惊惧,正抡着厚木棍子朝她冲过来。
姜软玉嘴角笑意愈盛,带着让人不解的惬意,徐徐闭上双眼。
一旁院内树丛中,藏在暗处的暗卫立刻低声对身旁一同伴道:“快去禀报主上!”
*
在傅子晋的相护下,姜软玉没被傅府的人动半分寒毛,但她还是被傅蔺下强令送去衙门。
傅子晋不敢触怒傅蔺太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姜软玉被数十人捆绑着送出府去。
但傅子晋心里在这一刻却乞求道,希望容弘已得知消息,能阻止姜软玉入狱,因为一旦她入狱,她定再无生路了!
且不说她这惊世骇俗的变身秘密,就说她的另一个身份夏允,那可是被宫里身处至尊之位的那人下了死令的。
傅蔺没有立刻遵照皇帝的密令诛杀她,已是看了他的情面。
此时,前去给容弘送信的暗卫好巧不巧地,竟在半路碰上刚处理完公事下衙回容府的容弘马车。
暗卫连忙跪身将姜软玉双身已被发现一事禀告给容弘。
容弘听完后眼中惊色一现,随即他立刻沉声吩咐道:“再叫上几人,必须将姜小姐救回来,不能让她被送去官府!若是完不成任务,你们都不用回来了!”
“是!”
那名暗卫最终没让容弘失望,而容弘也由此未令傅子晋失望。
在姜软玉刚被送进衙门大门,劫后、余生联合其他数名安府暗卫将姜软玉成功劫走了。
皇帝得知此事后震怒,傅蔺从旁请求皇帝立刻下旨将姜淮夫妇抓起来入狱。
“姜淮和夏氏生养一女妖在府中,不但不上奏,还数番任其用夏允之身来蒙上欺下,当论以欺君之罪重处罚之!”姜淮义正辞言道。
皇帝当即允了,将抓捕姜淮夫妇之事指派给廷尉寺。
傅蔺暗示吴遣之亲自带队前往,因为他怕容弘会插手,一旦抓住了姜淮夫妇,抓姜软玉便只是迟早的事。
容弘虽也料到姜淮夫妇可能身处危险,但他派出的暗卫还是比廷尉寺的人晚了一步,姜淮和夏氏从容府被带走了。
姜软玉就是夏允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震惊整个洛阳城,它如同滔天巨浪般又迅速席卷扩散至整个十三州之境。
夏允身为已小有名气的名士,其色之一道之下的门生已小有势力,初成气候,如今乍然听闻开山立派站在顶端供他们这些门生瞻仰的祖师爷,竟是个女的。
一介女流,何能成事?
更没有资格被人推崇至此如此高位呀!
而且还是个雌雄同体的妖物!
被欺骗的众人,历来对女子不齿的众人,当即便沸腾了。
色道一派内部顿时掀起一股同室操戈之气,两股对立势力拔然而起。
继续支持夏允的一方,和不再支持的一方。
最终,这场内斗在经过一场宏大的辩论之后,有了一个结果。
对于这些酸腐之气甚浓,自诩唯己者乃正理的读书人,只有唇枪舌战之下才能打掉他们的气焰,让他们彻底心服口服。
所有人也是在经过这场辩论之后,才恍然想起,夏允秉持的色道之思想核心,也是立派之本乃是“本心”二字。
既能沾色而不被色所困,又何必在意眼前所见的同异呢?
双身与否,或男是女,被欺骗与否,归根就地皆起于那连本尊都无法抵御的天谴上,姜软玉或者夏允何其无辜?
但说到底,姜软玉的双身不过是一副皮囊,但内里却是货真价实的姜软玉和夏允两个人。
他们共用一副血肉,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原本对夏允喊打喊杀的道徒豁然开朗,当即站到了支持姜软玉的行列中。
于是,色道一派的门生们至此观点达成一致。
接下来,便是他们与其他反对夏允的读书人展开新的一轮又一轮的唇枪舌战。
而就在这些之乎者也们吵得不可开交,战火愈盛的同时,肖氏也正在傅府大闹不止。
她每日一哭二闹三上吊,专门冲着傅子晋而去,逼迫傅子晋写一封亲笔信昭告天下他从此后与姜软玉断绝夫妾关系,此生再无瓜葛。
傅子晋对肖氏提出的这个荒谬要求很是无奈,他知道肖氏想要通过与姜软玉撇清关系来挽回保全傅家的名声。
可姜软玉已经离府了,他与她本已再无关系,如今非要这样去明示,不是侮辱人么?
如此下作不齿之事,他傅子晋根本做不到。
本就心烦的傅子晋,终是忍不可忍,朝肖氏首次发了一通火。
肖氏自此后就如突然哑了的火炮,再没发出半点声响。
入夜,前些日子收到容弘亲笔书信的渤海侯亲自赶来洛阳,偷偷入容府拜见容弘。
容弘一身墨黑宽松道袍,身姿慵懒地仰靠在燃得红旺的火炉前正垂眸喝茶,待他置好茶杯于几上后,才抬头望向坐在坐侧下首处的渤海侯。
渤海侯一杯热茶下肚,此时身子也暖和许多。
他也放好手中的茶杯,朝前方容弘揖手,恭敬道:“主上想要提前举事,大胤各诸侯皆不赞成,他们一致认为时机尚早,还需耐心再等待。”
容弘听后,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渤海侯心里憋足一口气,当下决定代替他自己和其他的大胤诸侯们,问出这些日子众人所忧所惑。
“有诸侯质疑主上之所以会突然做此打算,是因为前大司农姜淮之女姜软玉之故,不知是否属实?”
容弘神情一止,随即清冷答道:“不全是因为她。”
不全是她,却也有她之因!
渤海侯当即面露焦灼担忧之色,他立刻起身离席,走到容弘跟前,俯身疾声道:“主上,万万不可被此妖女所惑!她现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若跟她牵扯上一丁点关系,就会毁掉主上的名声,日后对主上您起事是大大的不利啊!”
容弘眸色深转,语气里隐含一丝不悦:“你觉得我是那么容易被惑之人么?”
“老臣自然知晓主上心性坚定,可这妖女的身份……”渤海侯说到这里,顿时止声。
他面色瞬间变得无比惶恐,跪地叩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捕捉到容弘眼中逐渐升腾而起的一抹怒意。
容弘静静俯视着跪在身下的渤海侯,眼中的怒意渐灭。
过了许久,他才又恢复平和的口吻:“她不是妖,而且我恐怕是除了姜淮夫妇和乾虚、清风子两位道长以外,最早知晓她双身秘密之人了。
“这一路来,她一直助我良多。
“以后但凡是我麾下效命之人,若是再被我听到指她为妖之辞,以及将她视为异类者,定不轻饶,将此令传达出去!”
“是!”仍然呈跪叩之姿的渤海侯连忙应声道。
“起来吧。”
渤海侯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侧旁榻上。
容弘神色放缓下来。
两人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可还记得你府中曾有一名士汝公胜?”
渤海侯点头,颇有些遗憾道:“自是认得,此人是个人才,只可惜在涿县那次论道后不久,他被傅家派死士杀掉了。”
“那你可知那次他与姜软玉以夏允之身论完道离开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渤海侯不解。
“他说,夏允胸有丘壑,持正心直,若是我能将其揽为己用,定如虎添翼!”
渤海侯一脸惊愕。
隔开外间的帏帘处,这时走来一人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后,立刻停下来,站立到一旁静候。
容弘瞥见这一幕,他手指在几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收回视线。
他继续对渤海侯道:“若你觉得汝公胜的这句话,还不足说服你和其他诸侯让她留在身边,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事。”
渤海侯闻言,神情越发认真。
容弘开口继续道:“她雌雄同体,我曾派人去问过那位清风子道长,是否有其他方法可解姜软玉的身死天谴,他只告诉我九个字。”
“哪九个字?”渤海侯渐入佳境,好奇心被钩得老高。
容弘一笑,提笔在一张净纸面上写下来,然后他朝渤海侯招了招手,渤海侯连忙起身,走到容弘近前,朝那纸上九字看去。
只看一眼,便神色惊诧。
容弘放下毛笔,吐字清晰道:“唯有九天龙命能救姜软玉,我正是要拿她这天命来为我复国做抵!
“如此一来,诸公皆可放心矣!”
渤海侯闻言,神情已至震撼。
他连忙走开几步,再对容弘俯身一拜。
容弘口中继续道:“我既要倾覆这慎朝江山,自也需重定这世间规则,慎朝定她为妖孽,那我便要定她为神明!”
他缓缓起身,朝下方走来。
“她既身负天命所归一劫,那便让我借此东风,乘势而起!”
“如此,你还有何异议?”说出这最后一句时,容弘已走到渤海侯近前。
“天命”二字令渤海侯此时已心潮澎湃,他面色一整,面容顿显凝肃坚毅,双眼放光,再次跪地俯身叩拜,声音洪亮低沉地回道:“臣,谨遵主上之旨!”
*
渤海侯离去后,容弘并未回坐到榻上,他朝着外间方向帏帘处道:“进来。”
帏帘一掀,商鱼走了进来。
容弘看向他:“她醒了?”
“是的,小公子,醒来就一直找您。”
容弘闻言,嘴角微扬,当即拂袖朝外间走去,边走边愉悦道:“去看看。”
商鱼连忙拿起一厚氅,跟上前,披在容弘的肩上,与他一道朝姜软玉住在安府的院落处行去。
容弘抵达时,姜软玉正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像一只刚受了伤的小动物。
他几步走到床前坐下,动作轻柔地揭开被子,让姜软玉露出脸来。
她的侧脸很安静,有些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姜软玉此时闻到让她能安心的熟悉的梅花香,她不由缓缓仰起头,看向正也望着她的容弘。
不知为何,姜软玉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我被他们瞧见了?变身……”
她边说边轻吸了下鼻子。
容弘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隔着厚厚的被褥,轻拍她的后背,道:“不怕,不怕。”
他的动作、言语和神态都像极了正在小心翼翼安抚孩童的母亲,姜软玉刚涌上心头的委屈顿时消弭了个干净。
她“噗嗤”一声,当即发出了笑。
“我自然不怕,我只是庆幸,庆幸我坚持选了你。”姜软玉道。
容弘想了想,突然手上轻拍她的动作一止。
他眉毛上挑,不满道:“所以你在这里摆出这副可怜模样,是为傅子晋对你的态度伤心?”
他一脸吃醋相,姜软玉呆住了。
姜软玉:“……”
容弘一声轻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好了,不跟你玩闹了,跟你说点正事。”
姜软玉很是不满地摸了下自己刚被他弄疼的鼻梁,同时瞪他一眼。
容弘眼含温柔地道:“你与傅子晋之间的瓜葛已断,再静待些时日,我便派人救出你爹娘,然后一起去荆州。”
姜软玉一听,立马从被子里坐起身来,意外道:“荆州?我们去荆州做什么?”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吃惊道:“莫非你……要在荆州起事?”
她刻意压低声音,唯恐隔墙有耳。
容弘见她如此小心,无奈一笑:“放心吧,我府中可不养外人。”
“那你真的决定在荆州起事了吗?”姜软玉坚持问刚才的问题。
容弘静了一刻,徐徐点头:“嗯。”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姜软玉面露自责,目光含着忐忑,“你准备可有充分?会不会太仓促?”
容弘眼中柔色一闪而过,摇头安慰她道:“从我进京开始,我便一直在做准备,差不多了,你莫要为我担心。
“上次我趁着帮太子铲除二皇子和安家一党之机,也在各州暗中排布我的势力。”
姜软玉听后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又担心起被抓起来关在廷尉寺大牢里的姜淮和夏氏。
“我爹娘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容弘顿了下,道:“老皇帝是想用你父母逼你现身,但凡你一日不现身,他们便会性命无忧,你切莫中计!
“我会安插人手到廷尉寺大牢里去,暗中照料他们,然后等时机一成熟就让他们救你爹娘出狱,然后我一起离开洛阳。”
姜软玉知道容弘允诺做成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她当下冲容弘舒心一笑:“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再说这两个字。”
姜软玉一愣,随即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两人静默对视片刻,容弘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姜软玉脑袋靠在容弘胸膛,来回微蹭了几下,像只撒娇的小猫。
“怎么了?”容弘微低下头,只能看到姜软玉的小脑瓜。
姜软玉的声音糯糯的自下方传来:“我以前怕死,后来又不怕死,可现在我又怕死了。”
“为何?”
姜软玉撩起容弘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纠缠把玩,声音轻缓悠慢:“以前怕死是因为我真的惜命,后来不怕死是因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现在又怕死了,还是因为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我不会让你死的。”容弘清冷的声音带着坚定,如同许下誓言。
“不过……”他伸手将姜软玉的脑袋从胸前掰立起来,让她与自己对视而望。
“若我将来失败了,成了慎朝军队的刀下亡魂,或是阶下囚,你与你爹娘若是被株连,你可会怕,可会后悔今日这个决定?”
姜软玉想了想,道:“我不怕,也不后悔,可我不想我的爹娘有事。”
容弘轻叹一声,把她的头重新按回到自己胸前。
“傻瓜,你忘了,我答应过你要护你父母周全的。”
姜软玉闻言,甜蜜笑道:“我信你。”
“唉……”容弘故意又发出一声长叹,“如今可真不习惯。”
姜软玉直起身来,不解地看他。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温柔,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隔三差五就对我横眉冷眼,威逼利诱的洛阳纨绔女魔头了。”
姜软玉一听,当即伸手拍打他:“敢骂我是女魔头,不想要你的小命了啊容弘!”
容弘假装害怕地抬起手臂挡在自己面前,口中嗷嗷叫道:“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