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天里,洛阳城又下起了新的一场雪。
过了午后,雪一停,姜软玉就要出门去见一个人。
没错,就是前些日子一直不肯应她单独见面之约的容弘。
跟姜软玉僵持数日下来,容弘终于忍不住了。
京郊一处,姜软玉带着怀安和劫后、余生三人驾马前来,她此次出行用的外出看雪景的借口。
既是看雪景,自是郊外一片小树林里的雪景尤为迷人。
积雪停满一棵棵高耸入云的挺拔松柏,翠绿之上结着累累白色雪球,枝叶间也添了一层素白。
姜软玉带着三人缓缓行走在铺满白雪的地上,每一脚下去都软绵绵的,还发出嘎吱的踏雪声。
四周偶有飞鸟窜起,激落身旁树桠上的停雪,雪花沫子顿时溅满一身。
姜软玉不但不生气,还因此嘴角染了笑,她抬头望着正飞入云霄的飞鸟,很是舒畅地深呼吸一口寒冷却清新的空气。
前方端立着一人,正背对着他们而站,商鱼和尘鸳垂首候于侧。
听到姜软玉一行人踩雪而来的响动,容弘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望向姜软玉。
他今日依然穿着一身墨黑的衣袍,连最外面的披风都是黑色的,与这漫天的雪白形成强烈的黑白分明的颜色对撞。
整个人看着竟有几分萧杀冷凝之意。
走近后,双方互相见礼。
十分熟悉容弘习惯的商鱼、尘鸳和劫后、余生,眨眼间便自觉地退开数步,到容弘和姜软玉看不到的地方去守着。
可唯独怀安今日异常地没有眼力劲,他还在姜软玉身后跟着。
容弘抬眸朝他看去,思绪正散漫的怀安一见,下意识地就觉得背脊一凉,随即终是反应过来。
怀安赶紧退身离开,独留容弘和姜软玉说话,他边走心里却不由想着,时隔一年多再见容弘,竟发现自己不敢再轻易与其对视了,只觉此番重回洛阳的容弘周身多了一种与过去不太一样的压迫气息,让人不由心生胆寒。
方才容弘就单单看了他一眼,他就被吓住了。
怀安想到这里,不由地瑟缩了下脖子,加快脚下的步伐,寻劫后和余生他们去。
银装素裹的的小树林一角,姜软玉双手捂着一个手炉,眼露讥讽地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风姿卓然矜贵的少年,口气风凉地开口道:“尚书令大人,您如今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了,这架子可真是大了,当真难请。”
容弘看着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姜软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她突然伸手一把容弘推抵到一排树前,沉声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对我到底是如何打算的,给我个痛快行不行?
“还是你打算继续跟你的婚约者扶远翁主再续前缘?”
姜软玉这一推的力道不轻不重,容弘的后背刚抵在那一派树干上,立刻惊落了数团鸡血簌簌而下,坠落在两人身上。
容弘不答,他靠在裹满雪的树干上,伸手抖落肩上的雪屑,缓声道:“看来就算如今已为人妇,还是改不掉你身上这股纨绔性子。”
“傅子晋不是每月都会留你房中五日么,都这样了,还在意我的打算?”容弘看向她,眼神沉静道。
姜软玉一愣,她敏锐地瞬间就闻到了一股醋意。
敢情这就是他这些日子让自己连吃闭门羹的原因?
姜软玉立刻反问道:“那你跟我在阳城山山脚分开后,为何马上就跟那个慎芙茹凑到一起了?”
容弘一怔:“你看到了?”
姜软玉咬牙切齿:“我可是依依不舍、目光深情地对你们一番相送呢。”
容弘失笑。
“可我回洛阳后的这几日,我也时时看到你与你那位新婚夫君夫妻恩爱,同进同出,相处默契自然呢。”他继续反唇相讥。
四下倏然静下来。
片刻,姜软玉冷笑道:“没想到你心里对我的怨气这么大,一直不肯见我,就是因为这些事?”
“你也不逞多让。”
两人对视几许,互相发泄出对彼此的一肚子怨气后,突然皆露出默契的会心一笑。
“那你……你可也气我嫁了人,没等你?”姜软玉眼神试探问道。
“气又如何?”容弘轻哼一声。
他倾身,缓缓凑近姜软玉,鼻子轻嗅了嗅,双唇在姜软玉耳边低声道:“只是没想到,你身上带着我的味道,傅子晋竟也下得去嘴。”
姜软玉感觉到冷冬空气里一道细微的热气直扑她的耳边,她心下一跳,恍然间,突然自觉身为一个已婚妇人,此刻正背着丈夫在偷情的紧张微妙情绪如此深刻。
尽管,她与傅子晋之间的夫妾关系是有名无实。
姜软玉脸色微红,双手一把轻推开容弘,脚下也不自觉后退几步。
“我身上的梅花香果然出自你的手。”
容弘看着姜软玉退离他远些的这个动作,眼睛微眯起来:“不在你身上留下我的气息痕迹,你忘了我怎么办?”
姜软玉莫名地心起一丝羞恼:“容弘,你是狗吗?”
还要专门在他自己的领地上标记一下。
“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姜软玉曾查过自己身上那股一直去除不得的梅花香到底是怎么来的。
开始她以为那香气是衣服上带的,但后来才发现其实是从她皮肤上散发出来的。
“我说过,香膏子用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容弘解答她的疑惑。
姜软玉恍然大悟。
“虽是留下了我的痕迹,可事实证明,你最终该如何还是如何。”
容弘的目光从她肩上丝毫不见半点融化迹象的雪屑上缓缓移开,停在她的脸上,他一瞬不瞬望向姜软玉的眼神里透露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和失落。
姜软玉心里瞬间划过一道淡淡的愧意。
沉默了下,她正色解释道:“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未发生,入傅府前,他允诺过我不会碰我,我若想离去他也不会阻拦,所以我才会……”
姜软玉正微开微合的双唇上突然被一根白皙纤细的食指抵住,含在嘴边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不怪你。”容弘已再次近她身前,他轻叹一声,“世间事,本无法完全。”
姜软玉愣了下,拍掉容弘的手指:“那你呢,你跟慎芙茹又是怎么回事?”
容弘也认真解释起来:“她是一路跟在我们后面的,直到那日我与你分开后,她才现身。”
姜软玉瘪嘴:“呵,原来蓄谋已久,这位身份尊贵的翁主对你可真是处心积虑,念念不忘呢。”
“她把凌云的尸骨送回幽州后,返程中偶然发现我们出逃的踪迹,这才会一路跟过来。”
姜软玉微愣:“北平王妃出自安家,他们一家有没有受株连之祸?”
容弘幽幽道:“我与扶远翁主的婚事,在二皇子出事前,他便嗅出了一些东西,及时解除这段婚约。”
他的眼中浮起一抹冷意。
“这位偏安一隅,看上去十分安分守己的诸侯王,如今虽被终身禁足于幽州,可对大胤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精明着呢。
“这次去拔除安家余党,他可是也占了份不大不小的功劳,算是逼着北平王妃母女俩大义灭亲了。”
姜软玉愣住:“莫非慎芙茹是得了他父亲的命令跟着你们的?”
容弘讳莫如深:“她没你聪明,并未没察觉到这一点。”
姜软玉眼珠子一转,从容弘的话语里又揣摩出其他东西来:“你又在利用她?”
容弘笑看着她,紧了紧身上的墨黑披风,赞许道:“我的阿蓐还是这么聪明。
“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容弘的视线顿了顿,他凝视姜软玉的眼神里突然多了抹思索之色。
“一年多没见,你如今说话的模样,倒是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似是……沉静了些。”
姜软玉闻言,心头突地涌上一阵委屈。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她也觉得自己变了,这一年多的时间来,她已经被眼前这个摸不透的男人折磨得越来越像个患得患失的怨妇。
姜软玉的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红,衬得她一张白皙明艳的脸愈发动人,却也楚楚可怜。
容弘见她如此,瞬间明了。
他的眼神微有动容,目光不由柔和几分,正要伸手把姜软玉揽入怀中安抚,前方突然飞快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停稳,傅子晋从车内走了出来。
他风姿俊朗,长身而立于马车前,正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脸上的表情是沉郁冷然,丝毫未出乎容弘的意料之外。
容弘眼光微闪。
这是循着味儿赶来的。
他的目光飘向姜软玉,她现在与自己相对而立,正背对着傅子晋,完全不知道傅子晋已出现。
容弘朝藏身暗处已有些蠢蠢欲动的尘鸳几人轻摇了下头,他们立刻重新静下来,就连想跑过来提醒姜软玉的怀安也被劫后和余生紧捂住嘴给拖了下去。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就算你不嫁入傅家也能避开那道身死天谴的方法吗?”容弘突然对姜软玉道。
姜软玉点头。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个方法到底是什么了。”容弘余光又朝傅子晋看去,边又道,“附耳过来。”
姜软玉丝毫未察觉到异样,她很是听话地当真将耳朵侧到容弘跟前,容弘双眼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双唇也很是配合地凑近姜软玉的耳边。
他轻启双唇,边告诉姜软玉那个答案,边正眼继续望向傅子晋的方向,眼神里带着□□裸的得意和挑衅。
傅子晋依然站在马车旁,也正朝他们的方向望来,两人的目光在白雪皑皑的寒冷空气中对撞一瞬,惊起火光万丈。
容弘知道,此刻从傅子晋所站的位置看,他与姜软玉现下的姿势定是十分的暧昧。
他心里不由想到,既然傅子晋是循着味儿追过来的,自己何不让这味更浓郁些,也能报了傅子晋这些时日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意?
此念一起,容弘顿时抑制不住,他突然头低得更下去些,泛着冰凉的双唇直接贴在姜软玉的耳垂上。
姜软玉一个激灵,仿佛受了巨大刺激般,猛地一下子从容弘近前弹跳开数步,她匪夷所思,满脸震惊地看着容弘,双眼瞪得老大。
她震惊的,并非是容弘刚刚那突然一记的亲吻,而是她容弘给她的那个答案。
“你这是要……”
容弘突然比出一个“嘘”的动作,他轻扬下巴,点了点姜软玉身后的方向,道:“你的那位挂名夫君来接你了。”
容弘现在行事肆无忌惮,傅子晋已无需再跟他多言,在姜软玉发现他后,他只冲她点了下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软玉与容弘道别,便前去与傅子晋会合,一身墨黑的容弘静立在白成一片的雪地里,眼神清冷地看着前方处两人的一举一动。
他二人举手抬举间的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他都不想放过。
他看到傅子晋动作自然且熟稔地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带狐毛的披风,覆盖在姜软玉的身上,随后又命下人将姜软玉手中已凉掉的手炉换上热乎的,最后又伸手将姜软玉亲自扶上马车。
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细碎却流畅到自成一体,不是一日两日能促成的,唯有在日积月累的时间堆积之下,两人逐渐培养起来的默契和习惯。
容弘透过这细微一幕,不可自抑地在脑中迅速形成他不在姜软玉身边时近一年半的往日岁月里,傅子晋与她朝夕相处的各种画面。
傅子晋如何对她好,如何对她温言细语,如何利用他不在的这个空缺,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用习惯这一把利器,来一步步攻占侵入她的心房,从而逐渐取代他,直至彻底将他驱赶出她心中。
这可是比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爱情正绵长有力。
嫉妒和怒火在他身体里奔腾而至,如熊熊烈焰。
就是这股熟悉的焦灼感觉,这些时日来一直纠缠着他,让他今日终是忍不住,暂时放下心里的不满,出来见姜软玉的。
因为自从他在接风宴上当众向傅子晋谋求姜软玉开始,傅子晋就一直静默地用这种微妙却直击他要害的方式反击他。
从他第一次听说傅子晋每个月都要花上五日来陪在姜软玉身边,只为帮他遮掩双身秘密时,他便隐隐察觉出傅子晋的心机。
随后,傅子晋接二连三,无意或有意地让容弘不断看到、听到关于他和姜软玉的日常琐事,更是让他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
他两人婚后数月的朝夕相处。
还有这段时日中,自然而然形成的默契和习惯,以及对彼此的熟悉。
这些都是他不曾有的,傅子晋优于他的地方。
杀人诛心!
虽然他们只是挂名夫妻,可容弘还是忍不住去嫉妒傅子晋。
毕竟无论如何,这可是阿蓐人生中无数个第一次中的一个,却被傅子晋占了先机。
容弘被气得身形微微有些不稳。
已站回一旁的尘鸳和商鱼想要上前搀扶,被容弘拒绝。
他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此刻在心里无不庆幸,还好阿蓐对他的感情,经住了考验,并未败在傅子晋的这些手段之下。
若是她真的败了……
容弘不敢往下想。
他头一次产生后怕的感觉,对自己曾经下过的决定犹豫不自信起来。
“主上,您怎么了?”
尘鸳和商鱼不由凑到近前,担忧地看着此时神情异样的容弘。
容弘暗流涌动的双眸对上近前的两人,他沉着片刻,突然道:“立刻去信渤海侯,让他联络大胤各诸侯旧部。”
这个命令一下,尘鸳和商鱼皆是一脸惊色。
“小公子!”
“主上!”
两人下意识同时惊唤出声,脸上皆写满意外和不解。
容弘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澈然一片的双眸里染上一层沉着之色。
他声音清冷,带着几分调侃,却内透坚定:“去吧,就像她刚才说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得给个痛快。”
“是!”
商鱼和尘鸳激动兴奋的回应声响彻白茫一片的空寂林间,惊起数只飞鸟。
返回傅府的马车上,姜软玉和傅子晋安静地对坐着,两人谁都没未先开口谈及方才之事。
姜软玉双手在热和的手炉上摩挲一阵,终是抬头看向傅子晋,道:“子晋,你让我走吧。”
傅子晋眼中带着惊讶之色看向姜软玉。
姜软玉继续说:“我今日言行已是触犯七出之条,继续留在傅府,只会败坏傅家门楣。”
傅子晋静默半晌,道:“姜伯父跟我说,你找到了不嫁给我也能规避那道天谴的方法,所以你是已经找到了?”
姜软玉愣住,她没想到自己跟姜淮说的话,他会转头就告诉傅子晋。
“若我猜得没错,那个方法与容弘有关吧?”傅子晋又道。
姜软玉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再起波澜,方才容弘的话语犹在耳边。
“唯九天龙命,可抵天谴!”
这个能帮她破除身死天谴的方法,说出来搞不好会立刻掉脑袋,她怎么敢告诉其他人。
姜软玉心思千转百回,决定忽略掉傅子晋的这个提问。
她面上故作镇定,道:“你若担心我离开会影响傅家的气运,我看大可不必,依我看,那气运一说并做不得真,不然为何我进傅家这数月,不见兴旺家门,却反而给你们不停招惹祸端呢?”
姜软玉说完这话,傅子晋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不能答应你。”片刻后,他回道。
姜软玉微愣,随即莫名一笑:“你这是要出尔反尔?”
傅子晋摇头:“我当时是答应过不会强留你,可是我也说过要等到你安然度过十五岁后,这之前不作数。”
姜软玉想了想,离她下一个生辰也就只剩几个月了,便妥协道:“好,一言为定,我下个生辰后,你便放我离开。”
傅子晋点头,眸色深转。
姜软玉和傅子晋在马车上这段对话,不到一个时辰便传入了已回到容府的容弘耳朵里,送信之人是继续被容弘放在姜软玉身边暗中保护她的一名暗卫。
“这话谁让你来禀的?”容弘问这暗卫道。
“是劫后。”
容弘轻笑:“他倒挺耳尖。”
隔着马车壁都还能听得一清二楚。
商鱼在一旁插嘴道:“小公子,姜小姐此番跟您还真是有默契。”
容弘和姜软玉今日在小树林里相谈分开后,容弘便下了提前兴兵造反的决定,而姜软玉却紧跟着和傅子晋提出离府。
他们二人这一前一后的,不知情者还以为两人是商量好的。
容弘听商鱼这话很是受用,面上已生出几分得意之色。
任他傅子晋再是花费多少精力,耍多深的心机手段,都比不过他和姜软玉之间与生俱来的心有灵犀。
容弘随即对那暗卫吩咐道:“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是!”暗卫领命退下。
这道命令一发出,容弘瞬间觉得这些时日堵在心头的闷气消减不少,心绪顿然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