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内心此刻已惊喜到无以复加,当即便要迈步过去。
“她现在是我的妾!”傅子晋冷彻如寒冰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姜软玉脚下刚要迈出的步伐顿时止住。
她眼神里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慌乱,紧张忐忑地再次朝容弘看去。
容弘的笑容依旧,没有半分变化。
他提步走进屋来,一步步不断朝傅子晋和姜软玉逼近。
傅子晋大步上前,将姜软玉挡在自己身后,完全隔断容弘专注望向她的目光。
容弘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在傅子晋面前站定。
“如今慎朝备受太子器重的卫尉丞大人。”容弘开口称呼傅子晋,口气意味不明,“你可知为何我今夜会来此?”
傅子晋眼神冰冷若霜:“你命很长。”
他答非所问。
但他知道容弘听得懂。
容弘低头一笑:“卫尉丞大人比起一年多前,聪明长进不少,终于已非昔年我的手下败将。”
傅子晋没有被容弘激怒,或者说他正强忍着不让自己轻易被容弘激怒。
容弘又道:“我此番深夜前来,是为了归还一物,这半年多来,贵府……”他语气有意停顿了下,笑道,“……似乎在我这里落下了什么东西,如今我原样奉还,还请卫尉丞大人笑纳。”
他说着,身子朝院外方向微倾了下,示意傅子晋可去院中查看。
傅子晋已大概猜到外面都有什么,但他还是走出门去确认了一眼。
外面大雪飘扬,寒风凌冽,漆黑笼罩的幽暗月光下,隐约可见横七竖八的一地血淋淋的尸体,几乎填满整个院子。
时有还未彻底散尽的血腥气随风窜入他鼻间。
这些尸体,全是傅府最新派出去刺杀容弘的一批死士。
傅子晋神情大震,放在腰侧的双手逐渐紧握成拳,止不住地颤栗。
屋内传来姜软玉的一阵剧烈咳嗽声。
傅子晋紧捏住的双手又缓缓松开,他转身,快步走回房去。
姜软玉白日在大冷天里抄佛经受了冻,加上刚才起床后的一番折腾,此时病情加剧,浑身已滚烫得如同刚从烧开的沸水里被捞起来的一样。
她一阵急咳后,容弘正欲上前,傅子晋却先一步越过他,走到姜软玉面前:“你先回床上躺着。”
姜软玉犹豫了下,朝容弘看去一眼,然后才转身绕过屏风,躺回床上去。
容弘望着屏风的方向,蹙眉问道:“她怎么会生病?”
“我府中的人生病,我自会安排下人伺候照料,不劳你操心。”
“你府中的人?”容弘讥笑出声,他看向傅子晋,“她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不过权宜之计,卫尉丞大人可千万不要入戏太深,不然到了最后,连你自己都被自己给骗了。”
傅子晋脸色瞬时僵住。
容弘抬步,走到他近前,轻俯下身凑近他耳旁,继续道:“你应该也闻到她身上一直带有梅香吧,知道怎么回事吗?”他口气挑衅问道。
容弘一字一顿道:“那是我留在她身上的标记,她是我的!”
傅子晋的神情终于彻底绷不住。
“你跟她一起时,难道就不觉得膈应?”容弘的声音继续传来。
傅子晋看向容弘的眼神里终于泄出一丝怒气:“容弘,果然是你!”
容弘抽身退离几步,脸色彻底冷下来:“傅府的东西,我已专程送还回来,我的东西,傅府也该物归原主了。”
傅子晋冷声道:“那就看你今晚有没有本事了!”
院外这时响起一阵密集紧促的脚步声。
容弘转身朝门口方向看去,只见视线可及的屋外黑幕之中,有无数道身影正在快速有序地移动。
是刚增调过来的傅家死士,他们正在将这一方院子团团围住。
容弘收回视线,回头再次看向傅子晋,眼里透出丝丝冷光:“一年多前你们都挡不住我,你以为现在还能挡住么?
“我今日便是非要带她走,谁敢阻我!”
话音刚落,房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走动声,紧接着屋外院中乍起数声打斗声和惨叫声。
然后两路人先后冲入屋中来,前面的是刚才埋伏在房顶的容弘暗卫,紧跟其后的是在院中待命的傅家死士。
暗卫人数不多,仅两人,他们穿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手中各自握着一柄剑,剑刃沾染着刚杀的几名傅家死士的鲜血。
他们站成一派,立身于容弘身后,剑指向那些跟过来的傅家死士,将容弘护在身后。
傅子晋见此情形,目光幽深地将视线紧紧锁在这两名暗卫的身上。
这两人潜伏在这把守森严的傅府,阖府上下的侍卫和死士竟无一人察觉。
随后又轻而易举地打破这院中傅府死士的合围,就地解决掉几个傅家精心培养的死士的性命,然后及时赶到屋内护主。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之间。
如此迅捷厉害的身法,高度默契的配合,傅子晋已猜出他们的来历。
“胤朝皇室影卫!”傅子晋的视线直逼那两名暗卫,“你果然是大胤皇室的后人,容弘!”他沉声道。
“劫后,余生,你们的主子到底是谁?”屏风后突然传来姜软玉虚弱的质问声。
傅子晋一愣。
正执剑跟堵在门口的一群傅府死士对峙的那两名暗卫闻言,当即身形微颤,两人握剑的手同时几不可查地一抖。
“还愣着干嘛,不赶紧给我滚过来!”姜软玉呵斥声又起。
两人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彼此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傅子晋见他两人互动的眼神,已是看出其中蹊跷,总算认出他们是一直跟在姜软玉身边的前大胤影卫劫后和余生。
容弘将傅子晋不断变幻的神情看入眼底,他朝屏风的方向瞥了一眼,心里不由再次感慨姜软玉的聪明机智,以及对他的透彻了解。
她知道他今夜既已现身,定不会冒险地自揭老底派出暗卫来闯傅府,那么能用来对付傅府死士的人,就只有被姜软玉放在明处的劫后和余生了。
容弘眼神里不由染上了几分温意,他开口道:“劫后,余生,今夜多谢你二人相助,你们现在已经不欠我什么人情了,无需再继续保护我,回去你们主子的身边吧。”
容弘这么一说,劫后和余生当即福至心灵,他们立刻收起手中利剑,转身朝容弘揖手行礼后,走到屏风外侧跪膝候命。
“他们欠你什么人情?”傅子晋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容弘。
他始终在容弘和大胤皇室影卫这两者之间关系一事上,心存疑窦。
容弘似笑非笑:“卫尉丞大人刚才先是乱扣我帽子,现在又开始审问起我与他人的私交来了?”
傅子晋冷笑:“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你露出尾巴的。”
“那我等着。”容弘淡淡道。
容弘最终没能带走姜软玉,只是他在傅府这么一通大闹,终是惊动了在主院里刚睡下不久的傅蔺。
傅蔺想不惜一切代价借机将容弘杀死在府中,但不想容弘在来傅府前,便已派人通知了太子,太子派来接容弘连夜入宫的禁卫军在傅蔺动手的前一刻赶到。
傅子晋第一次被父亲训斥,未能及早在最佳时机动手。
傅子晋心里却苦笑,就算及早动手,兴许也根本杀不了容弘,父亲这是真气糊涂了。
姜软玉第二日醒来,觉得身子比昨晚松缓许多,她刚被两名婢女伺候着梳洗,就听到屋外院中怀安的吵闹声。
“你们这叫吃里扒外!今天敢敲晕我,明天指不定就敢祸害主子,说!你们到底是不是那容……容公子派到主子身边的细作?”
“我们真的不是。”余生无奈的回应声随即响起。
姜软玉听到这里,回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容弘回来了,她自是开心的,只是昨夜她发烧,浑身乏力,便没有跟他说上太多话。
容弘何时出府的她压根不知道,那时她早已沉沉睡去,正在院外聒噪的怀安何时回来的,她亦不知。
从怀安正抱怨的话里,她听出他昨夜多半被劫后和余生当中一人敲晕了,所以当时她唤他,他才没应声。
姜软玉被两个婢女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吩咐道:“去把外面那三个叫进来。”
婢女应是,出门去唤三人。
屋外很快清净下来,随后,怀安、劫后和余生一前一后进入屋内。
姜软玉仰靠在美人榻上,从头到脚都穿得很暖和,身上还披着一层簇花纹锦缎褥子。
她眼神斜睨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三人,开口道:“我这还没病死呢,你们三个就开始起内讧了。”
“主子……”怀安一脸为姜软玉抱不平。
“闭嘴!”姜软玉打断他,“就属你最聒噪,一大早吵得我脑仁疼。”
训完怀安,她又针对起劫后和余生来:“哟,你们两个怎么还在我院子里,昨晚不是都跟你们那位刚回来的正主子跑了吗?”
姜软玉故作阴阳怪气的强调,说得劫后和余生当即面露惭色。
余生解释道:“主子,昨晚是属下二人的错,只是主…公子他一回来就想立刻见您,所以我们才……”
“才吃里扒外,对吧?”姜软玉接过他的话。
劫后一脸委屈:“主子不能这么说,您跟公子本来不就是一条心么,这怎么能算是吃里扒外?”
“谁告诉你我跟他是一条心了?”
“公子说的。”
姜软玉:“……”
姜软玉花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来□□这三人,等一通训话完毕后,她立刻单独把劫后和余生留下,支开怀安,严肃问他容弘昨夜回来闯入傅府具体发生的事情。
也是这时,她才得知昨夜傅蔺欲将容弘暗杀于傅府一事。
姜软玉心里顿起波澜,一整日脑中都在梳理容弘、傅家和太子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时隔近一年半重回洛阳的容弘,今晨近卯时才从太子的东宫出来归府,天色大亮时,他才刚入睡,及黄昏才从床上幽幽转醒。
商鱼推门入内,带着几名侍奉容弘起身的下人跟在后面。
容弘被这些人伺候着起身洗漱,商鱼站在一旁禀道:“今日早些时候圣旨到了府,经由太子举荐,皇上着小公子任尚书令一职,那几个前来传旨的小黄门见您未醒,便没打扰您,说是太子特地交到过的。”
他边说边给容弘奉上茶。
伺候梳洗完毕,下人们依例退下,容弘揉着因白日补眠而稍感昏沉的头,缓缓开口道:“我昨晚让你去找的事情如何了?”
商鱼看了容弘一眼,犹豫着道:“查了,他的确……每个月有……有五日……呆在姜小姐的院中。”
容弘的脸色蓦地黑下来。
商鱼吓得心尖一颤,连忙跪身于地,飞快继续道:“每月这五日,傅卫尉丞都会把院子里的傅府家生子全赶出去,小的猜想多半是为了帮姜小姐遮掩她变男身一事!”
商鱼一口气说完,早死早超生。
门外有人求见,是从傅府而来得姜软玉之令给容弘送口信的劫后。
“主子让属下问主上,明日巳时一刻可否聚膳楼一见?”劫后躬身于前,一字一句地转述姜软玉的话。
容弘撑在额间的一根手指慢悠悠地轻点了几下,口气轻飘飘道:“有什么好见的?”
劫后愕然地抬头看容弘。
从容府出来后,劫后快马赶回傅府给姜软玉宾回禀,容弘不见她。
此事劫后闹不明白,姜软玉虽也未完全摸透容弘的用意,但胡思乱想地猜了一通,最后皆归结为事过境迁,容弘莫非心思已有变?
之后姜软玉又先后派人避开傅府耳目去容府跑上几趟,但次次得到的回复都只有一个——
不见。
姜软玉到这时也起了脾气,不知道容弘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翻脸不认人,她心里愤懑又委屈,还有一股子的心酸无处倾倒。
是他说让她等他,也是他告诉她已经找到就算不用嫁给傅子晋也能让她活下来的方法,可事到如今,却摆出一副打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是为哪般?
姜软玉想到这里,一把将她还刻意留着舍不得扔的那个已经空了的装梅花香膏子盒子一扔手给摔了出去。
就在姜软玉对容弘气闷纠结之时,容弘已进入尚书台,当起了看似职轻却权重的尚书令。
这个位子在容弘回来的前几日,便由太子授意将原本坐在位子上的人拉下来,专门给容弘挪位子。
众人当即回过味来,原来容弘是太子的人,难怪敢大大咧咧的回京,还一回来就跑去丞相的傅府大闹一通。
傅子晋小妾院中那满院子的尸体可全是傅家派出去刺杀容弘的死士,据说当夜大雪漫天,寒府大作,容弘就这么把人给傅家送了回去。
还夜探其旧时相好,已入傅府作妾的姜软玉,又与傅子晋如何地针锋相对,将当时的场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每个人都亲临现场。
而说起这件事,这阵子在洛阳城里的有关于容弘和姜软玉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容弘曾被姜软玉收入府中一阵,还有他当年当众说过的“谋软玉”一事皆又被好事者挖掘出来大肆宣扬。
大家开始说容弘恐怕是对姜软玉余情未了,早些年间便已情根深种,不然也不会跟北平王之女扶远翁主的婚事告吹。
之所以会有这种言论出来,还得说起另一桩事。
就在容弘回京的七日后,容弘已入尚书台任职,容府内外也皆已安顿好,太子向皇帝请旨,特意为容弘求来一场在前殿举办的接风宴。
容弘此番可是剿灭二皇子和安家一党逆贼的首要功臣,当以此隆重之礼待之。
就是在这一场接风宴上,容弘语出惊人,竟当众向傅子晋讨要其小妾姜软玉。
小妾地位低下,明面上讨要或赠送并不稀奇,可姜软玉毕竟与其他女子不同。
且不提她的父亲姜淮曾是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就说她的女纨绔名声在外,还有她与傅家、容弘的昔年旧事这一段,容弘这番讨要之辞一出,众人便知是为羞辱挑衅。
果不其然,傅子晋当场脸色不好,断然拒绝容弘。
傅子晋此时任职卫尉府,是协掌宫门禁卫秩比千石的卫尉丞,比秩千石的尚书令稍稍矮上一截,所以在容弘跟前,还是得自称一个“下官”。
容弘胆大妄为,刚回来就弄得声势浩大,把跟姜软玉之间的那段私事弄得满洛阳城人尽皆知,这还不够,竟还当着太子、丞相和众臣的面,公然让傅子晋下不来台。
就算不看傅子晋的面子,好歹也要看虽行事已低调但仍身居相位的傅蔺的面子吧。
大家都说容弘刚立了个大功回来,成了太子面前的红人,这就飘了?
果然是寒门小户出身的人,这般担不住事。
但有心思更深些的人联想起容弘归来洛阳的那个漫天风雪夜里,傅府满院子的傅家死士尸体,不禁嗅出些其他味道来。
继容弘在他的接风宴上公然挑衅傅子晋后,从旁看戏的各位看官并没有等来他们预期中的傅子晋的回击。
但越是这样,朝臣们却逐渐发现容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来。
众人不禁纳闷,这一出戏才刚开嗓唱,怎么到这就戛然而止,且还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