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方法?你从何处得知的?当真有效?”
姜淮连续发问,姜软玉一时间却哑口无言。
她如何能告诉他,容弘当初只说已经找到了方法,但是需要一定时日。
这寥寥一句,其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就连姜软玉自己说出口都觉得不可信,她又如何能让如今对容弘的态度可谓是深恶痛疾的姜淮和夏氏相信。
“父亲,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您和母亲知道,我退婚并非就意味着我会死。”姜软玉只能这么说。
姜淮闻言,顿时以为她方才说的都是些搪塞敷衍之辞,脸上的激动之色当即褪去,神情也冷下来:“软玉,莫要再任性,这几个月你也别外出了,就呆在朱幽院里准备嫁衣和及笄礼服,出嫁前这几个月,就呆在府里多陪我们几日吧!”
丢下这句话后,姜淮转身离开。
新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日子在姜软玉每天例常往脸上涂抹梅花香膏中飞快流逝。
春天来的时候,姜软玉最终还是改变了心意,决定嫁去傅家。
因为傅蔺出手了。
自从她去傅府提出要退婚后,姜府便接连出事,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折腾得姜家整日不得安生。
比如姜淮一日出门听戏,点戏时不小心犯了某位朝中新晋官员的忌讳,便招来该官员对他无时无刻的刁难。
刁难也不大不小,只恰到好处地让姜淮整日提心吊胆,不敢轻易出府,在府中憋的时间长了,就憋出一肚子的气,无处发作,便时常跟夏氏起争执。
而说起夏氏,自从她得知姜软玉要以妾的身份进傅家的门后,刚欢喜起来的心飞快地又低落回去,她整日心有堵塞之感,郁郁寡欢,成天念叨的都是她自己好不容易生养长大、视如珍宝的闺女,却因为那道该死的破天谴,竟被糟践得要去当别人家的妾。
夏氏心情不好,姜淮也憋着一肚子气,两人这一闹,主院便经常鸡飞狗跳,每次到最后,都得姜软玉从朱幽院赶过去从中调停才算收尾。
傅蔺并没打算对姜家下重手,他这种不软不硬的从旁威慑,不过在警告姜软玉甚至整个姜家,傅家要想对付如今的姜家,易如反掌。
离姜软玉及笄前一周,傅子晋亲自过府来跟姜软玉确认她的心意,姜软玉看着一旁目光殷切,却神色忐忑已消瘦了一大圈的年迈父母,终是点下了头。
她还想着,总归以后能从傅家脱身离开,如今这一嫁不过得一个妾的名头罢了。
姜软玉因为是以妾之身嫁给傅子晋,所以并没有隆重的婚礼议程,她只能穿着绣娘前几个月赶忙临时改绣的遵嫁妾之礼的婚服,由傅家前来接亲的几名小厮用喜轿迎回傅府。
姜软玉面化红妆,绾妇人发髻,着非妾礼婚嫁服,由媒婆和前来接亲的几名小厮自朱幽院引出,朝府门方向而去。
经过隔壁容弘曾居住过的苏清院时,姜软玉朝院内望去,看着院落一角那株日益凋落的腊梅树,她心里默念道:“容弘,你可千万别骗我。”
抵达府门时,姜软玉没想到傅子晋竟然也来了,按礼他无需亲自前来。
姜软玉站在门口,神色微异地看着傅子晋,傅子晋也静默地站在喜轿前,眼波无漾的望着她。
两人正四目相对时,突有快马前来,马上骑一小黄门,手里还托着一道圣旨。
所有人见此,立马就地跪拜。
小黄门上前宣旨:“太常寺近日测天生星孛异象,恐饥荒之灾将至,唯寻今嫁门之贵女,取小字“蓐”加其身以破之,朕敬天法,遵神示,又虑及大司农姜淮早年掌钱谷,佐国有功,乃辅臣之表率,今特赐字“蓐”予姜家嫡女以抵灾荒,佑国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读完后,小黄门一脸笑眯眯的将手中的圣旨递到姜软玉手中,嘴里恭维道:“姜小姐今日及笄,陛下亲赐小名,这在洛阳城里可还是头一遭,此等殊荣,姜小姐好福气啊!”
姜软玉双膝跪地,脸上震惊意外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她接过圣旨,口中应道:“多谢皇恩!”
小黄门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走到身后去对傅子晋道喜。
姜软玉愣在原地,手握着圣旨,内心几经汹涌,因激动而生出颤栗终于逐渐平复下来。
容弘曾经在她耳边的私语,在这一刻不断在脑中回响:“阿蓐,这个小字倒是甚与你相衬,你明年即将及笄,不若就叫这个吧?
“蓐,意为吃饱,每次看到阿蓐你,我便饱了。
“无论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计,还是将士行军打仗,处处皆缺不得一个’蓐’字,此字甚好。”
是容弘!一定是他!
不然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他竟然知道自己今日出嫁!
只是他为何不来阻止她?
他可是生气了?
气她没遵守他们之间的诺言,等他回来?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她了?
毕竟他们许久未见,而他身边又有那位与他有过婚约的扶远翁主慎芙茹相陪……
姜软玉心里正掀起又一阵惊涛骇浪时,身侧突然传来傅子晋冰冷中透着一股寒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姜软玉身子一僵,猛然抬头看向傅子晋,她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傅子晋正渗出盛怒的眼神却突地一沉。
他一把伸手拽住姜软玉的衣袖,有些粗蛮地拖拉着她疾步走到那顶花轿跟前,伸手一把扬起轿帘,将姜软玉推进去。
帘子还未完全落下,傅子晋已沉喝道:“起轿!”
随行的那几名傅府下人察觉出气氛不对劲,吓得连忙迅速起轿出发,赶往傅府。
傅子晋强压下脸上的不悦和怒意,走前还特地去跟姜淮和夏氏道别。
怀安和劫后、余生都是要跟着姜软玉一起入傅府的,他们方才见到傅子晋在圣旨出现后情绪突变,一时间都还未反应过来,此时载着姜软玉的轿辇已经远去,回过神来的三人当即对傅子没有好脸色。
尤其是劫后和余生,眼神里俱带着浓浓的敌意。
送姜软玉入傅府的轿辇刚从小门进,傅子晋就立刻唤出隐藏在暗处的鸾轻:“去给我查太常寺里到底是谁在做鬼,怂恿皇上下这道圣旨!”
跪身于地的鸾轻应声,一飞身,又隐没于暗处。
而刚在傅府一院落内下轿的姜软玉,在让怀安打赏着将院中傅府下人尽数打发走后,火急火燎地也叫来劫后和余生,让他二人立刻去查皇帝今日下出那道圣旨的背后,到底是谁在插手。
劫后和余生得令出傅府而去,姜软玉坐在铺着新被褥的喜床上,心里一时欢喜,一时忐忑,一时失落,又一时感叹。
容弘就算是逃亡之身,竟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尚有余力将手伸到当今天子的圣旨上,此真乃通天本领!
她觉得自己又一次低估了他。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厉害!
姜软玉一边思考着容弘到底是如何染指圣旨,一边独身躺在喜床上和衣而卧,不知不觉就入了梦想。
但姜淮和夏氏却彻夜未眠。
他们在姜软玉前脚被傅家来的喜轿接走,后脚他们就立即动身赶往清远寺。
根据当年乾虚道长所言,姜软玉能否安稳度过早夭这一大天劫,变数便在今日。
姜淮夫妇决定要在清远寺中为姜软玉点一盏长明灯,并一日一夜不休不眠为其祈福以示诚心,只愿菩萨保佑姜软玉能平安度过今日。
一夜过去,伴随着公鸡打鸣的嘹亮声,姜软玉在傅府的喜床上缓缓睁开双眼。
怀安遣人及时赶往清远寺送去报平安的信,姜淮和夏氏收到信后,喜极而泣。
经过一夜的祈福,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老朽疲惫的身子缓缓步出佛殿,看着远处泛起鱼肚白的天色,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多年来悬在他们心间的一颗沉石终于落下。
清远寺内撞钟声响起,悠长且绵延,犹如时光负重缓缓前行时发出的沧桑悲鸣声。
姜软玉起来后,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梳起了妇人头的自己,目光沉着。
她这算是躲过身死的大天谴了吧?
“公子。”门外响起下人行礼问安的声音。
姜软玉收回神思,刚要起身,傅子晋便已迈步走了进来。
两人对望,傅子晋见她安然无恙,不由松下一口气来,他上前,这才有心思打量她换成了妇人头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四季锦银线绣百蝶度花裙袄,亭亭玉立,腰若扶柳,堕马髻上簪一金丝八宝攒珠钗,显出几分沉静之色来。
脖颈围着的一小圈雪白的毛领衬得她胜雪肌肤越发白皙剔透,两抹柳眉下,眼波盈盈,明艳之色灼眼到让人不敢逼视。
傅子晋眼神微动。
“妹妹可有准备好了?”外间突然传来傅婉之的声音。
傅子晋轻咳一声,脸色略含异样地移开目光去。
傅子晋已恢复成淡漠的神情,对姜软玉道:“你与我跟婉儿一道去拜见父亲母亲吧。”
傅婉之在上个月先姜软玉一步嫁入傅府,尊正妻之位。
姜软玉闻言,朝傅子晋身旁的傅婉之看去。
傅婉之如今也已为人妇,穿着打扮自也跟姜软玉一般,成熟不少,倒是刚好与她端庄淑雅的气质相符,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她站在那里,目光将姜软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笑意未满:“妹妹当真是艳色动人,连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要动心。”
她的软绵如水的笑意随即在屋内响起。
听着傅婉之这口不对心的虚假赞叹声,姜软玉冷冷觑她一眼,便径自先行步门而出,甚至连妾对正妻该有的礼数都不守。
傅婉之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边。
身旁的傅子晋看着傅子晋离去的背影,脸色微黯。
姜软玉开始在傅府以傅子晋的妾之身份而居,虽然姜软玉进府当夜,傅子晋并未前来与她同床,但之后每个月总有那么五日,傅子晋会连续宿在姜软玉的房中。
并非傅子晋不遵守婚前与姜软玉的承诺,而是这五日他不得不与姜软玉住在一个房中,只为遮掩姜软玉来月事变男身的秘密。
除此之外,也能帮姜软玉挡去一些府中的闲言碎语,诸如,她不被傅子晋所喜。
虽共处一室,两人却分床而眠,姜软玉睡床上,傅子晋则在挨近床的地上临时铺床而卧,两人中间隔着一扇屏风。
姜软玉心里自然是感激傅子晋对她的照顾,有好几次她想跟傅子晋道谢,但傅子晋却总是板着一张脸,看她的眼神也透着疏离,这让姜软玉一时退步,最后索性打消了向他当面致谢的念头。
她知道傅子晋为何对她这般态度,大抵不过是因为容弘。
自从宫变当日,她自愿与容弘出城逃走,他便如此了。
也罢,总归她与他将来注定是陌路。
期间,姜软玉和傅子晋让人去调查皇帝在姜软玉嫁入傅家当日宣的那道圣旨也有了结果。
他们几乎是同时得知圣旨背后指使之人的身份,当听到那人的名字后,两人的反应极其一致,都很意外。
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当今太子。
太常寺也是私下得了太子的授意,到皇帝面前胡诌一通,寻了个天生星孛异象的由头,让皇上颁这么一道抵灾取小字的圣旨。
得知是太子在后面插手后,傅子晋陷入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沉思,过程中他似有惊觉出一些深埋暗处不为人知的线索,随手提笔便一书到底。
站在案几前,盯着满篇如鬼画符般的随笔书写一阵后,傅子晋逐渐透过这些只有他识得的字符,最终得出了一个让他震惊到不敢相信的结论。
容弘,是太子的人!
宫变当日,傅子晋就曾对他们能轻易击败二皇子一党产生过怀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傅子晋当即便进宫去寻太子确认此事,太子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笑眯眯地承认下来。
原来自当初容弘从姜府搬出去,彻底摆脱掉姜软玉男宠的身份后,就已暗中跟太子达成约定。
容弘假意扶持二皇子,实则是太子安插在二皇子那方的一颗钉子,是他一路推着二皇子一党加速灭亡,好让太子荣登储君宝座。
二皇子一党谋逆失败后,太子暗中配合容弘,假装中其离间连环之计,任他们一干人等破皇城北门而出,故意放他们离开。
而太子和容弘真正的目的,是要将深藏在慎朝中二皇子和安家一党盘根错节的全部势力彻底斩草除根。
太子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容弘甘为鱼饵,在逃的二皇子他们是小鱼。
而太子正要钓的、即将上钩的大鱼,是安家暗藏的全部势力。
“安家在朝堂内外耕耘多年,树大根深,暗藏势力众且广,若不能将他们彻底连根拔除,难保日后他们会东山再起,此实乃本宫一心头大患,重托于容弘,只望他能替本宫了却这桩心事。”太子坐在东宫高位之上,面色深沉地看着傅子晋,缓声道。
傅子晋从东宫出来,眉头紧锁,他出宫后,就立刻赶回傅府,去书房见正与几位朝中要臣议事的傅蔺。
傅蔺送客出门后,走回屋,坐在书案前,才慢条斯理地问傅子晋道:“有何要紧事,竟让你脸都变了色?”
“父亲,容弘是得了太子之令,才一直跟随二皇子逃亡至今,此事我刚入宫跟太子确认过!”
傅蔺闻言,眼中精光乍现。
“你还知道什么?”沉默半晌后,傅蔺问道。
傅子晋便将他推测出来的,以及方才跟太子谈及的,尽数告知于傅蔺。
听完傅子晋所述之后,傅蔺沉声道:“难怪不光朝廷还有我们傅府接连派出众多人手,都一直未能寻到二皇子他们的半点踪迹,竟不想是自己的人从中暗做手脚。”
傅蔺冷笑:“咱们这位太子爷,储君的位子都还没坐热,就急不可耐地想要自立门户,此番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背着你我行事数月之久,我们竟无丝毫察觉,看来这朝中起了心思的人,可不光他一个!”
傅蔺用力一掌拍击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重响。
傅子晋神色凝重。
傅蔺抬头看向傅子晋,又道:“若非你提早察觉,恐怕等容弘立下大功回来,我们才知道此事。”
傅子晋思索道:“容弘一旦归来,必定与傅家继续作对。”
傅蔺点头:“现在软玉已经嫁到我们家,你得将她牢牢攥紧在手里,他容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难不成还斗得过天意?”
傅子晋愣住。
傅蔺眼中冷光一现,又道:“绝不能让容弘回到洛阳!”
远在青州的容弘,此刻丝毫不知傅蔺父子已发现他与太子之事,他现下正忙着帮太子继续扫清二皇子和安家余党。
离他随二皇子一行人谋逆叛逃出皇城至今已近一年,就在几天前,他是太子安插在二皇子身边的细作一事已是瞒不住。
好在容弘提前早有布局,所以当今日二皇子暗中联合在当地隐姓埋名的安家旁支,设计埋伏捕杀容弘时,容弘直接带着一队暗卫势力,反将二皇子等人诛杀殆尽。
又快入夏,容弘身上的衣衫减半,他着一件墨黑宽袖长袍,正将一具尸体踩在脚下,容弘右手握刀,左手拿着一方白色巾帕,正认真细致地擦拭着刀口上的殷红血迹。
血还是温热的,因为他刚杀完人。
这些时日他时常亲自动手,也不知道自己手上到底已了结了多少条人命。
为了每次杀完人,不让被溅在自己身上的血太过醒目,他如今都只着黑色衣衫。
刀刃在他的擦拭下,现已重新变得光亮洁净,一尘不染,刺穿二皇子胸口而残留在刀口上的最后一抹血迹已被他尽数抹去。
容弘停下手中动作,缓缓抬头望向平躺在前方地上的那个人。
他双眼紧闭,仿佛暂时睡过去般面容安详,嘴角边还凝固着一抹诡异的笑,周身再却无一丝鲜活之气。
面部胡子拉碴,皮肤粗糙略起白屑,原本养尊处优的容貌早已因数月的奔走而染上了风霜,虽还是能瞧出昔日俊雅容色,却再不见当初在太学时主动上前与他招呼时那副雍容华贵的皇子模样。
容弘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抹恍惚。
尘鸳快步走来,朝容弘躬身禀道:“主上,已将消息全部封锁住,安家那拨人现在也没发现二皇子已经死了。”
容弘看向尘鸳,淡淡的“嗯”了一声,他将手中擦净的刀扔到尘鸳手里,一敛袖,便朝前方而去。
尘鸳拿着刀,跟在容弘身后,又道:“太子殿下传信来,问您何时返回洛阳?”
容弘冷哼一声,面露不满道:“他未免也太心急了点,安家族人和暗线分散于十三州,人员错综复杂,怎么说也得再给我半年时间。”
“是。”尘鸳低下头。
走在前面的容弘突然停下步子:“太子在信中可还有说其他的?”
尘鸳正要摇头,突然一暗卫前来,呈上一封刚从洛阳城寄来的信件,容弘伸手接过一看,又是太子的信。
容弘将信拆开看,信中太子告诉他姜软玉小字已定。
看完信后,容弘缓缓垂下手,看着前方,自言自语道:“他总算还有些用处。”
尘鸳不解看他。
容弘挥退那暗卫,并不解释,他将手中的信扔给尘鸳,让他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