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替姜软玉生起气来:“姜、傅两家可是已行过定亲礼的,如今她却说出纳妾之礼的话来,这成何体统?”她一双柳眉不由皱起来,“这傅夫人好歹也是当朝丞相夫人,如今傅二公子也是秩比千石的卫尉丞了,她说话怎的这般口无遮拦?”
姜软玉却是一点都不气,她悠闲地喝了口茶,然后放下手中茶杯,才道:“她可不是口无遮拦,她心里可比谁都清楚着呢。”
她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次肖氏提出将她的妻位降为妾位了。
上一次,还是在她的父亲姜淮刚辞官不久后。
姜软玉眸中冷光一划,又道:“傅夫人这是在造势。”
太子妃闻言,思索着道:“难道她傅家还真打算以纳妾之礼迎你进门?”
姜软玉颇有些笃定地点了下头。
“自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容弘掳出城后,我便不干净了,脏了,还成了别人口中已失了贞操,没了清白之身的不洁女子。”姜软玉说着,嘴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肖氏本就不喜我,如今这么好的把柄被她抓住,她如何能不拿来好生利用?”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太子妃问道。
姜软玉还是那句同样的话:“我自有打算,你无需担心。”
有宫婢来报,小皇孙醒了,又开始哭闹起来,太子妃只得匆匆跟姜软玉告别,和那宫婢一道赶去照顾小皇孙的奶娘处。
姜软玉独自从殿内出来,由一名宫婢领着缓缓朝宫外走去。
天色还尚早,初冬已至,有丝丝冷风钻入姜软玉披着的一件狐裘大披风内,她不由缩了下脖子,顺手裹紧披风。
姜软玉边走边回想着刚才与太子妃的对话,不由思忖到底是该今日去傅府还是明日去傅府。
她已下了决定,打算将她与傅子晋这桩婚事引发的风波彻底处理干净。
前行途中,姜软玉望着一路过去的宫苑景致,突然又起了一丝别的兴致,她出声问前方引路的宫婢:“我想出宫前去梅园转转,能否帮我引路?”
那宫婢知晓姜软玉身份不一般,自是应她。
两人便改道前往最近的一处梅园。
许是那宫婢见姜软玉刚才问话时不似传闻中的跋扈纨绔,反而态度随和,便胆子大了起来,主动跟姜软玉搭话:“姜小姐似乎很喜欢梅花。”
姜软玉盯着脚下,随口回道:“何以见得?”
“方才奴婢一路领着姜小姐,便闻到您衣衫上染有梅香,若非爱梅之人,应不会如此。”
姜软玉脚下步子放慢下来。
又有人告诉她,她的衣衫上薰了梅香。
自从她跟容弘分开后,回到洛阳,便时不时的有人问起她衣裳上沾染梅香一事。
这等矫揉造作之事,她姜软玉如何会去做?
只有容弘那种事事讲究的挑剔鬼,才会有那闲工夫。
她问过姜府里接手过她衣服的所有人,但无人知晓这股总是挥之不去的梅香是从何而来。
姜软玉最初曾怀疑是不是劫后和余生,甚至怀安,私下里得了容弘的命令,背着她给她每件衣裳上熏了梅香,但三人俱是否认。
尽管劫后和余生真正的主子是容弘,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软玉相信尚还住在姜府的他们不敢当着她的面扯谎。
姜软玉追究了一阵后,始终找不到到底这梅香是怎么一回事,索性后来便放弃了。
但她唯深信一点,这件事定与容弘脱不了干系。
不知不觉已走到梅园入口,姜软玉站在那里,无意间瞥见一枝冒出墙头开得正艳的梅花枝。
她的脑中不由自主地突然闪过那日她返身回洛阳前,她站在山洞口看到的容弘和慎芙茹策马并行,容弘含笑正望向慎芙茹的一幕。
红杏出墙,还是当着她的面!
不要脸!
姜软玉脸色倏地变冷,她伸手指了指身侧那名引路宫婢,语气蛮横道:“你,立刻进去把墙头那支爱出风头的梅花给本小姐摘下来!要一整只的,一片花瓣都不能留!”
见姜软玉上一刻还温和有礼,下一刻却突然变脸,那宫婢吓得身子一颤,连忙道是,边飞快地溜进园里采梅,边心头战栗道果然还是传闻中那个不敢惹的纨绔女。
姜软玉出宫后,手里握着一只花朵繁硕的梅花枝,候在门口的怀安一见,连忙迎上来,舔着一张笑脸道:“主子今日好兴致啊,还去赏梅了。”
“好个屁的兴致!”姜软玉劈头盖脸就朝怀安发一顿闷火,怀安惊得瞪直了眼。
“接着!”姜软玉将那梅花枝甩手扔给怀安,冷着脸道,“给我将它挫骨扬灰,然后拿来给本小姐薰冬衣。”
“挫骨扬灰?”怀安一脸懵逼状,“主子您是说碾碎了磨成香粉?”
姜软玉伸出脚般要朝怀安屁股上踹去,怀安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好,连忙躲身到一旁,连连求饶。
姜软玉一只脚迈上马车,头也不回的对怀安道:“你先回府吧,劫后和余生陪我走一趟傅府。”
端立在马车两侧,静得如同两根木头桩子的劫后和余生闻言,立马垂首应是。
怀安乐得暂时避开正在气头上的姜软玉,回复声里都透着欢快。
姜软玉去到傅府,直接求见傅夫人肖氏。
肖氏在一间小厅内单独见的姜软玉,等上茶的傅府下人逐一退下后,姜软玉跟肖氏客套了几句,便直入主题,言明今日来意。
肖氏听后,惊得直接从榻上站起身来:“你说什么?你想取消婚事?”
姜软玉站在下方屋中央,面色沉着地点头,道:“我如今名声已受损,还曾与逆党有瓜葛,为了不累及傅二公子和傅家,取消婚事是对贵府而言的最佳止损之法。
“而且我父亲现在已无官身,姜家门庭怕已是配不上贵府了,我无意高攀,今日前来,自请傅夫人成全。”
姜软玉边说边躬身一拜。
上首处的肖氏闻言,面色松缓些许,她重新坐回到榻上,看着下方神态恭敬的姜软玉,心道她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可接下来,却听姜软玉又道:“全洛阳城现在都已知晓傅夫人您一直不满意这桩婚事,既如此,傅夫人对此事应是乐见其成的吧?”
肖氏一下子就听出了姜软玉在暗讽她四处说道要将她从妻位降至妾位一事,刚缓和的脸色顿时冷下来:“方才你装模作样一回,我还当你改了性子呢,不想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她抬起右手,细细打量起傅婉之帮她新染的血红色蔻丹,继续道:“不过,既然你主动提出来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日就索性跟你交个底。”
“你爹虽然已不在朝中为官,傅家也大不如从前了,但你还是可以进我傅家的门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肖氏将目光从蔻丹上移开,重新看向下方的姜软玉。
肖氏说话时,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俨然将这桩婚事看成是给予姜软玉的无上恩赐,还需姜软玉感恩戴德地叩首向她致谢。
姜软玉只觉滑稽好笑。
但她还得继续呆在这里,耐下心来听肖氏的连篇废话。
“婉儿你应该认识吧?她与子晋是表兄妹,两人自小便在我跟前一起长大,我对这两个孩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子晋历来就疼爱婉儿,而婉儿也一直心慕子晋,他们二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姜软玉了然道:“傅夫人想让傅二公子娶傅小姐为正妻,我为妾。”
“不错。”傅夫人答道,“婉儿对子晋的习惯和喜好最是清楚不过,若是子晋婚后有她这样的贤内助从旁伺候照顾着,那我才能真正地放心。”
姜软玉眸光隐动:“您明明讨厌我,却还是让我进门,是为了傅二公子和傅氏一族的气运吧?”
肖氏的脸色有一刹那的不自在,但她没有否认。
姜软玉看在眼里:“您相信气运一说,那您可也相信外面那些有关我的传言?”
肖氏眼露不屑:“有关你的传言多了,你指的是哪一条?”
姜软玉目光幽幽:“譬如,我已失身于容弘,再非清白之身。”
肖氏神色瞬间冷凝起来,她目光略含审视地打量着姜软玉,一时不清楚姜软玉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姜软玉却等不得她继续思忖下去了。
她唇角一勾,眼神里透着浓浓恶意,口中一字一顿吐道:“此传言确是属实,所以就算是傅夫人您许给我的妾位,我恐怕都是受不起的。”
肖氏豁然起身,脸色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孽障!你还不住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厉喝声。
姜软玉脸色瞬时僵住,她听着后方疾速朝她靠近的脚步声,刚一回头,就迎面受了狠狠一巴掌。
“啪”巴掌声重重地落在脸上,姜软玉只觉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她缓缓伸手捂住被打的半边脸,低下头,轻唤了一声娘。
“不要叫我娘,我没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女儿!”夏氏面色沉痛,一双老眼里盈满泪水,“你宁肯不顾自己的清誉,都要毁掉这门亲事,去跟那个朝廷逆党搅在一起,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姜软玉继续捂着脸,她抬头刚想争辩,却见夏氏眼眶里的泪珠正自她那张沧桑老迈的脸上滚落下来,当即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银丝包齐头,青丝再不见,背驮身佝偻,父亲和母亲都老了,她今日之举,无异于将他们推入深渊。
“你不要命了?”夏氏老泪纵横,“你若没了命,让我与你父亲该如何活下去?!”她边摇着头,边继续痛斥道。
在姜淮和夏氏眼中,与傅子晋成婚是唯一能救她性命的方法。
可容弘告诉过她,他已找到其他法子,但她需要再多等他些时日。
容弘骗过她很多次,也利用过她很多次,可不知为何,她就是相信他说的话。
当日在阳城山山脚一别,容弘就曾反复强调让他等她。
他过去从未这般信誓旦旦过,姜软玉自此深信不疑。
“母亲,其实我……”姜软玉刚想要解释,突然她看到傅子晋自门外走了进来。
傅子晋神色冷淡,前来后吩咐下人取来一方巾帕,姜软玉拿巾帕欲上前帮夏氏擦拭眼泪,却被夏氏躲开。
夏氏自己擦干眼泪后,不顾脸上已花了的妆容,上前几步,朝仍旧坐在上首位冷漠注视下方的肖氏躬身行礼道:“傅夫人,小女今日自作主张来傅府退亲,实是她想瞒着我与老爷先斩后奏,还望傅夫人莫要将今日之事当真。
“此番是妾身管教不严,才由得她肆意胡来,但还望傅夫人念在小女年幼无知的份上,莫要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她今日无礼冲撞傅夫人之处,由妾身在这里跟您赔罪。”
夏氏说完,便要下身而跪。
前方肖氏并不打算阻拦她,傅子晋和姜软玉却同时上前,将她及时扶住。
傅子晋看着夏氏,沉着道:“姜伯母您言重了,既然误会已说开,便无大碍了,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伯母实在无需这般客气。”
夏氏听傅子晋一席话,心下当即感动不已,眼眶又有些泛红。
姜软玉今日闯出这么大的祸事,他都还如此维护姜家,姜家今时不同往日,可他依旧如从前般对待姜府上下,这让在外面遭受了有一段日子的白眼和冷待的夏氏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尊重。
也因她这一时的感慨,让她越发觉得傅子晋的性情人品是难能可贵,百里挑一。
夏氏连连点头,看着傅子晋,目光殷切:“子晋,你是个好孩子,让你娶我家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是真委屈了你,老身教女无方,实在是惭愧!”
傅子晋沉默了下,对夏氏道:“我与软玉的这桩婚事,让我跟她谈谈,可好?”
傅子晋要跟姜软玉谈,屋子里的三人都不反对。
姜软玉被傅子晋引出小厅,两人沿着廊庑一路前行,在傅府四处随意走动。
途中不时有下人停下来给傅子晋和姜软玉俯身问安,傅子晋边应付他们边对姜软玉道:“你现在也有在衣服上熏染梅香的习惯了。”
他语气冷淡,面色凝然,眼神也未看向姜软玉。
姜软玉也未看他,只口气生硬道:“我母亲会突然来傅府,是你告诉她的吧?”
“是。”傅子晋承认得很干脆。
他斟酌一二,又道:“你不愿嫁我,我和傅家自是不会强求你,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只是,你真的忍心将来你的父亲母亲黑发人送白发人,老无所依?”
姜软玉的脚步停下来,傅子晋也站定看向她。
姜软玉目光幽深,道:“我没想到事到如今,心高气傲的傅二公子竟还会愿意娶我这样的女人。”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姜软玉勾唇道:“父无官位,蛮横纨绔,辱及女德,未成婚就让你顶着绿帽子多年,还与二皇子逆党牵扯不清,并且,再非清白之身。”
姜软玉故意咬重最后几个字。
两人对视良久。
傅子晋发出一声冷笑:“我也没想到,不可一世的纨绔贵女姜小姐为了不嫁我,竟会如此自轻自贱。”
姜软玉撇开目光,继续朝前走去。
傅子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绯红身影,眼底风起云涌,挣扎之色几起几落之间,在姜软玉即将走到尽头处彻底消失而去时,他突然出声道:“嫁与我为妾,婚后我不碰你!”
前方那道绯红色背影倏然停下。
姜软玉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愕然之色。
傅子晋朝她走近:“等你安然度过了十五岁,若想离开,我不会阻拦,我会娶婉儿为正妻,这样也不至于断了傅家的香火,母亲也满意,也算是皆大欢喜。”
傅子晋已到姜软玉的面前,他望着她这张艳色无边的脸,又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冬夜孤清,银霜披覆朱幽院回廊一角。
姜软玉内着绯红鹤氅,外裹一件水红色披风,脖颈间围着一圈浓密的狐狸毛,正倚栏而靠,望着夜空露出月牙形缺口的皎月出神。
渐入深冬,冷寒之气最易侵体,姜软玉感觉到一股窜进衣衫里的冷风,身体不自觉地便在披风里缩了缩,手中外罩有白银色织花锦的手炉也捂紧几分。
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一个物什突然从她披风里掉落出来,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候在一旁的怀安连忙上前,将那小物捡起来,递还给姜软玉。
姜软玉垂眸,看向触手冰凉的小物,是容弘曾赠与她的那盒香膏子。
“主子,要不咱们回屋吧,再呆下去,小的怕你会受凉。”
姜软玉却摇头:“无碍。”
怀安无奈,只得退身一旁,继续候着。
姜软玉的视线继续停在那盒香膏子上,看着几乎占大半个手心的盒面绯红底上,隐现银丝金描梅花纹腾,精致而低调。
姜软玉将香膏子盒盖揭开,一股幽淡的梅香气便顺势溢出来,与她衣裳上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梅香闻着竟一模一样。
容弘说过,等她把这盒香膏子用到见底了,他或许就回来了。
姜软玉看着盒中已用了过半的莹白之物,心里不由喟叹:“到底还要等你多久,你现在又在何处?”
明知他当日说的不过是一句戏言,但姜软玉自回到洛阳后,仍然忍不住会开始去关注起香膏子的用量来。
也是从那时,她开始持续不断的每日使用这膏物。
肌肤的色泽一天天更明亮娇艳起来,但姜软玉脸上的轻愁却日渐转浓。
廊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主院当值的一名婢女面色慌张地到姜软玉面前,俯身禀报道:“小姐,夫人从阁楼阶梯上摔下来了,现在正人事不省!”
姜软玉吃惊起身,连忙带着怀安与那婢女一同赶去主院。
到主院时,夏氏已经躺在床上,额头上顶着一方温热的湿帕子,正阖着眼,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姜软玉一阵风似地卷进来,快步走到床边,担忧地轻唤了声母亲。
夏氏未睁眼,却将头扭到床里侧,尽显不待见她的态度。
姜软玉沉着脸,问站在一旁的婢女:“可去请大夫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从摔下来?”
婢女刚张嘴准备答话,夏氏却突然说话:“你问这些做什么?反正你都不想活了,就逼死我这条老命算了!”
姜软玉蹙眉,想要争辩,但终是没开口,她吩咐婢女好生照顾夏氏,便转身走出了卧房。
出门就跟正领着大夫进来的姜淮碰到,姜淮让怀安把大夫领进去给夏氏诊治,他则跟着姜软玉走出门到院中说话。
白天在傅府发生的事情,姜淮已经听说了,但他并没打算提及。
看着个头日渐高起来,面容也不断蜕变的姜软玉,姜淮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你母亲因你的婚事忧心,一时走神,才不小心从阁楼阶梯上摔了下来。”
姜软玉诧异,面露愧色,自责道:“怪我,都怪我。”
姜淮抬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别怪你母亲逼你,我们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姜软玉一愣,犹豫片刻后,道:“父亲,其实我就算不嫁到傅家,我或许也能活下来。”
姜淮乍一听,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后,吃惊道:“你可是找到了什么其他破解天谴的法子?”
姜软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