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软玉说完,便先一步朝前快步走去,不等留在原地的容弘。
只是她刚走两步,却感觉一双手突然从背后将她牢牢抱住,她顿时停下脚步,僵立住。
身后随即响起容弘清冷的声音,透出几分散漫的笑意:“这么说来,我也可以生你的气。
“为何?”姜软玉反应尤其迅速,头还下意识地朝他转过来一些。
容弘见此,低眉一笑,笑容里含着耐心和宠溺:“那日我们出城逃亡时,我当时还真以为你是心甘情愿的与我私奔,却不想原来并非如此,倒是害我白高兴一场,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了。”
姜软玉沉默下来。
她其实并非如容弘所想的那般,是因为察觉出了他跟傅子晋在拿她做交易,知道自己日后会回去,才会跟他走。
她真正愿意跟他走的原因,是她想说服他离开二皇子,投奔五皇子。
容弘是前朝大胤皇室之后,他最终所谋,多半都与权势尽失的二皇子无关了,既如此,那何必还要跟着二皇子逃窜,离开洛阳。
容弘谋才出众,若他真心投诚,五皇子定会惜才留下他,至于以后他要做什么,她都不会去在意。
她唯一在意的,只是想让他不要离她而去。
所以她当时才会千方百计的想要留住容弘,病急乱投医之下,又才临时生出了那般荒唐可笑的主意。
容弘怎么可能会答应?
他骄傲如斯,定是不屑按照她所愿去做,她若说出口,他只会认为她是在折辱他。
容弘见怀中之人半天没反应,不由松开双手,将她转过去的身体掰过来面向他,然后微俯下身,低头观察她的脸色,疑惑道:“怎么不说话?”
姜软玉摇了摇头。
她想要问出这几日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惑,犹豫了下,她仰头看向容弘,口气轻柔道:“我问你一事,你老实答我可好?”
“你说。”容弘动作温柔地伸手撩了撩她垂落在颊边的一缕刘海,帮她别回耳后。
“你真的打算就此跟定二皇子一辈子了?”
容弘的手缓缓垂下,看着她,笑意不改。
姜软玉蹙眉继续道:“凭你的能力,你完全没必要跟着二皇子一路叛逃下去,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是作明君的料,这一点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而且我听说了你先前用离间连环计破宫城北门的事情,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还会辅佐二皇子辅佐到如此惨败的一步?除非你……
说到这里,姜软玉的话语戛然而止。
容弘依然笑意浅浅,与刚刚无甚差别。
但姜软玉看着这样的他,心思却飞转起来。
这几日逃亡下来,她不曾见过容弘有因目前的困局而流露出半分烦闷、苦恼,或绝望,他永远是气定神闲,一如从前般的身怀万事皆在其掌握之中的自信。
万事皆在其掌握之中……
姜软玉心头突地一惊!
她的脑中刹那间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
容弘协二皇子兵败,莫非是故意的?
难道容弘还有后招?
姜软玉徒然瞪大双眼,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人。
容弘此时却笑出声来,他伸手一点姜软玉的脑袋,打趣道:“你的小脑瓜里,成天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姜软玉伸手一把捉住容弘弹她脑袋的手指,神色异常凝重地问道:“你与二皇子是故意兵败,对不对?”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猜想了。
因为唯有如此,才符合容弘一贯的做法。
容弘听后微愕,随即又恢复浅浅笑意。
彼此间静默片刻后,他突然转身朝远处走去。
姜软玉快步上前,以身拦其去路:“回答我,是也不是?”
容弘再次停下脚步来,他定定地看向她。
月色下,他的双眸里幽暗无光,姜软玉分辨不出其中虚实。
容弘轻启唇齿,终是应了她一句。
随即他抬手,将她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拨开,然后再次离去。
姜软玉独留在原处,半晌都没动,她还在想着容弘刚才回答她的那句话。
他说:“你让我帮你查的怀安和劫后、余生的消息已经有了,他们已经赶回姜府,正等着你回去。”
姜软玉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就此缓缓落下。
他告诉她怀安和劫后、余生都已赶至那里,那就意味着不管她是否有赶回姜府,姜府始终都在容弘的保护之内,是安全的。
因为劫后和余生说到底还是他的人。
他给了她最在意之事的答案,却也未将他真正所谋告诉她。
当然,姜软玉对除开姜府安危之外的其他事,也并不在意。
“可他也没否认我刚才的推测……”姜软玉自言自语,喃喃道。
姜软玉独自走回到山洞时,在洞口再次和容弘遇上。
容弘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刚才忘了叮嘱你一件事。”刚才林间发生的事,仿佛不曾存在,容弘又对她露出温柔亲昵的笑。
“何事?”
容弘看着她,眼神认真起来:“阿蓐,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会等我的。”
姜软玉一怔:“我何曾答应过你?”
容弘不听她的反驳,自顾自地继续道:“若你忘了,我便要生气,我一生气,后果就很严重,这个你最是清楚不过了。”
这一刻,姜软玉不知该作何答复。
他顶着一张美到人神共愤的脸,含着最深情的目光,用最温柔的语调,却说出世间最慑人的话。
姜软玉看着眼前的宽衣少年,心头只觉一时酸,一时甜,一时苦,一时涩。
“你要我等你到何时?”她问道。
容弘想了下,懒懒笑道:“兴许将我送你的那盒香膏子用到见底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姜软玉愣住。
这一夜,她彻夜未眠,寅时一刻,她听到山洞里有窸窣起床声。
以往起早时,众人闹出的动静极大,今日却没有。
姜软玉猜测他们多半是得了容弘之令,故意放轻动作不吵醒她。
姜软玉重新合上眼,假装入睡。
很快,洞中的人似乎都离开了,但此时遮挡在她跟前的那张临时架起来的帏帘被人轻轻撩开,有人走到她的床边。
闻香知来者。
清雅梅香,除了他,再无旁人了。
“阿蓐,莫要忘了等我,切记!”容弘在她耳边轻声道。
昨夜与他分开前,他也是这句。
姜软玉继续装睡,然后她感觉到额间有一柔软温热之物贴近片刻后就又挪开。
来人站起身,几声极轻的脚步响动后,他掀帘而出,带起一阵微风,吹动姜软玉额间的碎发。
姜软玉觉得脸上似有痒感,她伸手去抓挠两下,然后睁开眼。
洞外响起启程出发声,伴随着清晰远去的马蹄声。
姜软玉飞快从草穗上起身,撩开帏帘,朝洞外奔去,刚冲出洞口,正看到在昏暗天色下,容弘和二皇子一行人策马离去的背影。
姜软玉目光流连其上,一直没挪开。
转过前方的小径拐弯处,便再也瞧不见走在最前头的容弘了。
姜软玉眺目远望,打算目送容弘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转弯处,却不想一个留神,她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软玉目光一滞。
原本应已回了幽州的慎芙茹,此时竟出现在容弘的身侧,正策马与他并行。
慎芙茹似是正在畅谈着什么,容弘和跟在她另一边的二皇子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容弘还时不时地朝慎芙茹看去一眼。
画面和谐,姜软玉看入眼底,却甚觉刺眼。
容弘此时含笑正要再次望向慎芙茹,而他恰好经过那个弯角处,姜软玉都未来得及辨认他看向慎芙茹的眼神时,他的脸便已消失在那拐弯处背后。
容弘等人离开后不久,一直在暗处跟着他们的一众傅家死士终于现身,鸾轻也在其中。
傅家死士垂首跪拜于姜软玉跟前,鸾轻恭敬道:“姜小姐,请随属下等返回洛阳。”
姜软玉看着他们,嘴角缓缓露出一抹苦笑。
数日后,姜软玉回到了洛阳,鸾轻将她护送到姜府门口后,才告辞离去。
姜软玉先去主院见了姜淮和夏氏,一场宫变波澜后,重逢的一家人互见彼此安然无恙,夏氏因姜软玉被乱党劫走而愁苦多日的脸上终于扬起放心的笑来。
宽慰一番父母后,姜软玉才回到朱幽院。
劫后、余生和怀安果然如容弘所说,早已回到府中等她归来,主仆四人小别重逢,自又是一番详谈。
姜软玉这才知道,那日劫后和余生联合安家死士抵挡住傅良派出的杀手后,他二人便打算前去与姜软玉汇合,但中途却遇上刚好被傅良手下抓走的怀安,于是便又耽搁了些时辰去将怀安救出来。
等他们三人赶到傅良召集弓箭手试图射杀姜软玉和安思胤的那片密林时,姜软玉和安思胤早已不见踪影。
不过那里候有一名容弘的暗卫,他与同是暗卫的劫后和余生是旧识,是得了容弘的命令专程等他们前来,只为转告他们先回姜府,姜软玉已无恙。
他们这才放下心直接赶回姜府,等姜软玉归来。
“他倒是什么都替我做好主了。”姜软玉听完劫后和余生的叙述后,不由冷笑道。
劫后、余生和怀安三人一听姜软玉提到容弘时的口气,当即察觉出不对劲来,但他们也不敢多问,只暗中交换了下眼色。
就在姜软玉回到洛阳的第十日,在行宫避暑的皇帝终于在傅贵人和傅蔺的陪同下,回到了洛阳皇城里。
数日前,皇城内才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生死厮杀,但在几场夏雨的冲刷后,已无一丝痕迹可寻。
仿佛那一日的宫变,那一场精心设计的阳谋,皆是镜中花,水中月,不曾出现过。
京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帝自是一清二楚,但他什么都没问,也未再在人前提起过在逃亡前都未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的二儿子慎仲,还有那位以头撞墙,血溅长秋宫,陪伴他几十载的发妻皇后。
他将缉拿逆党一事全权交由五皇子和傅蔺去办。
这期间,姜软玉还听说了一件事,荆州汉寿县容府在宫变前一段时日内,便已人去楼空,朝廷后来派兵去抓人时,整个容府内外都生出一层薄灰。
转眼夏去秋至,后又入初冬,五皇子在满朝众望所归之下,被立为太子,而他的生母傅贵人也被皇帝亲封为诚德皇后。
五皇子妃萧阮成了人人尊崇的太子妃,随太子一起入住储宫东宫,不久,太子妃分娩,在东宫里产下了一名小皇孙。
远在荆州武陵郡汉寿县的太子妃母家萧家,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好不容易小皇孙今日不闹腾,太子妃终于得闲召姜软玉入宫,与她说说知心话。
“长秋宫地板上先皇后的血都还没干透,咱们这位陛下就迫不及待地新立了一个诚德皇后,帝王家果然最是薄情。”太子妃临窗坐在一张软榻上,望着窗外在廊下正忙碌着的宫人们,不由感叹道。
坐在她对面的姜软玉冷笑着应道:“他当然薄情,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手足相残,却还能无动于衷。”
但随即她又打趣太子妃道:“你可是也嫁了个未来帝王。”
二皇子已除,如今朝堂之上再无其他皇子能与太子争锋,太子的储君之位最是稳当不过了,若慎朝不亡,他毫无悬念的必是下一代君王。
太子妃收回目光,觑了姜软玉一眼:“这个位子,让你来坐可好?”
姜软玉咂舌,故作胆怯道:“那可使不得。”
俩人随即发出一阵笑声。
太子妃收了收笑意,看着姜软玉,眼中流露出一抹关切:“你终于肯笑了,这几次召你入宫,你每次都沉着一张脸,不苟言笑都快赶上德阳殿里那些朝臣了,我还当你是厌烦与我说话了呢。”
姜软玉看着一身锦衣,簪珠戴玉,越来越有太子妃尊仪的萧阮,不由心生感慨。
当初萧阮要嫁给现在的太子时,姜软玉还有些担心她婚后是否真的能幸福,毕竟她是以那种不太光彩的方式嫁过去的。
可如今看来,太子对萧阮却是用情至深,自大婚至今,未纳一侧妃,独宠萧阮一人。
前些日子,太子夫妇刚搬入东宫时,诚德皇后还曾想往殿里塞几个朝中大臣的女儿进来,但却被太子以近期国事繁重,无暇他顾为由当面一口回绝了,气得皇后硬生生地跟太子冷战了好几日。
太子妃夹在中间,自然也不好过,没少受皇后的气。
想到这里,姜软玉不由忆起另一桩事,便问太子妃道:“傅相跟太子可和好了?”
先前因为太子纳侧妃一事,傅蔺也没少在太子跟前说道,大抵不过是傅蔺认为通过纳侧妃,可以让太子加固在朝中的势力。
但太子却认为自己现在的储君之位极其稳固,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由此,两人便生出龃龉,争执开来,最后不欢而散,如此这般闹了数回下来,原本就已互生嫌隙的两人,便越发看不顺眼彼此。
太子妃叹气声响起,她回姜软玉的问话道:“还没呢,上次在书房里殿下发了一通火后,傅相到现在都未再踏足东宫。”
姜软玉微愣。
太子妃解释道:“殿下现在毕竟已是储君,但傅相每次见殿下时,还拿他当从前的普通皇子对待,殿下也是要面子的,私下也就算了,可上次少傅、太傅都在,傅相竟直接当着他们的面反驳殿下,殿下怎能不生气?”
姜软玉点了点头,却想到太子和傅蔺之间的关系现在越发不好,恐怕还有一个原因。
宫变那日,容弘设计离间太子和傅蔺,他们皆双双中计,虽然事后彼此都知晓了真相,冰释前嫌,在这次事件里,凸显出来的两人互相的不信任,却是无法否认的。
傅蔺不信任五皇子掌控全局的能力,五皇子不信任傅蔺辅佐他无一丝私心。
容弘这一计,不光帮助他们当日逃出生天,还在傅蔺和五皇子之间狠狠扎下了一根怀疑的刺。
“对了,我昨日收到了父亲从荆州寄来的信。”太子妃说这话时,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她颇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见并无宫人靠近这边后,才继续小声道,“信里提到了阿河。”
姜软玉放在裙面上的手一紧。
她面上故作镇定,问道:“他们可还好?”
太子妃看姜软玉的眼神在听到她这句问话后,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你真正喜欢的人,是容弘吧?”
姜软玉诧异地看她。
“若你不喜欢他,为何要在意他是否安好?”太子妃目光灼灼,又道。
若是姜软玉不在意容弘,她大可只回一句“他可还好”。
可她却用了“他们”。
姜软玉知道自己心事藏不住了,但她原本也未打算刻意瞒着太子妃,便道:“不错,我喜欢之人,的确是容弘。”
太子妃神色严肃起来,她眼神担忧道:“容弘现在可是在逃逆党,而且你开春就要嫁进傅府了,如今却生了这种心思,可如何是好?”
姜软玉轻松笑了笑:“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无需担心。”
“那你到底是打算嫁还是不嫁?”
姜软玉却试图转移话题:“别光说我了,说说萧公子吧,他现在到底如何了?”
太子妃无奈地摇摇头,还是答道:“他过得很好,暂时安全,但具体在哪里,在做什么,父亲信中都未详提。”
在二皇子一党被划为谋逆乱党前夕,萧沈明面上便开祠堂,将萧河逐出了萧家族谱,撇清关系,如此一来,才保全了萧家。
也多亏萧家在宫变之前,就坚定站队太子,让太子未因萧河而迁怒怪罪于萧家。
但私下,萧河仍是萧家人,暗中一直有联络。
这件事,除了萧家人以外,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就是姜软玉,而另一个,就是萧河忠心跟随的容弘。
姜软玉先前还以为容弘和二皇子败逃后,恐有后招。
可过去了几个月,他们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朝廷还在继续缉拿,而他们也在继续逃亡。
姜软玉先前的猜测,显然是错了。
“软玉,我还是不放心你。”太子妃终还是绕回了先前的话题,不愿轻易放过姜软玉,“我虽然不常出宫,可我也听说了傅夫人那件事情。”
姜软玉端起面前的茶杯,用茶盖拂了拂上面漂浮的茶叶,随意道:“她到处宣扬要傅子晋收我作妾,能传到你的耳朵里,倒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