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胤朝那车夫看上一眼,车夫朝他点了下头,然后跳下马车,将马车帘掀开,车内顿时走出两人,是一名挎着药箱的大夫和一名瞧着模样老实的婆子。
大夫和婆子立马上前,跟安思胤、五皇子妃和姜软玉见礼。
安思胤看着他们道:“五皇子妃身怀龙孙,怠慢不得,这车驾上配有大夫和有照管孕妇经验的婆子,车内也铺有软垫,还备上了适宜的去暑冰块,五皇子妃坐上去,应会舒坦一些。”
姜软玉闻言,不由看向五皇子妃,见她神色此时已稍显憔悴,眉宇间也因不适紧蹙成褶。
她又朝那大夫、婆子和马车看去,心知无法拒绝安思胤的提议。
“安大人还真是有备而来。”姜软玉复杂地看向安思胤,缓声道。
安思胤一听“安大人”这一生疏见外的称呼,嘴角泻出一道极浅的苦涩笑意,但随即又散去。
这婆子和大夫定然不可能是中途被叫过来的,多半是他今早出门前,便已算到会有此局面,所以提前将这两人给她们备好了。
安思胤一如往常,对她依然温目浅笑。
姜软玉对怀安吩咐道:“将五皇子妃送到安大人的马车上。”
怀安看了姜软玉和安思胤一眼,迟疑着应是。
此次出行一共有两辆马车,五皇子妃用了安思胤的马车,安思胤自是不能再上他自己的马车了,那么安思胤就只能同安家的死士一道骑坐马匹。
但安思胤却选择与姜软玉共乘一辆马车。
姜软玉心下一沉。
“安大人如此大费周折将我与五皇子妃隔开,是为了防止我们再次齐齐逃脱吧?”姜软玉索性将他的心思挑明。
以往对她温和谦礼的安思胤此时眼中透着一抹淡漠,他也不否认,只笑道:“今日情况特殊,只能暂时委屈姜小姐了。”
安思胤说完几步便走上姜软玉的马车,掀帘步入车内,姜软玉看着落下后微微晃动的马车帘子,眼色一黯,也跟着上马车。
马车重新启动,继续朝着清远寺的方向行去,与最初出发时一般无二。
坐在姜软玉身旁的安思胤目光静停在手边摊开的佛经竹卷之上,身形微躬,一动也不动。
姜软玉挺胸端坐一旁榻上,阖眼凝神静思着能让五皇子妃安全脱身之计。
马车内沉寂一阵后,睁开眼的姜软玉对安思胤说出第一句话:“我一直以为安大人常年专心礼佛,甚少涉及朝堂之事,却不曾想你胸有谋才大智,恐怕我们之前看到的皆是表象。”
安思胤目光从佛经上移开,与姜软玉的目光对上,他淡淡一笑,道:“谋才大智,容仆射在我之上。”
姜软玉微怔,又道:“说起他,我倒想问安大人了,你当真放心将二皇子、皇后娘娘以及整个安家托付给容弘一人保护?”
安思胤笑道:“事到如今,姜小姐觉得可还有他法?”
安思胤调整下坐姿,继续道:“容仆射有非凡辅佐之能,不在我之下,有他在京城,绰绰有余了,更何况…”他抬头再次望向姜软玉,“还有你在我手里,我自然放心。”
姜软玉神色微变:“你知道?”
她指的是他知道了她与容弘至今仍纠缠不清一事。
安思胤低下头,一阵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案几,片刻后,他伸手轻捻起停浮其上的一缕绕长青丝,苦涩抿于嘴边,道:“若有心,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姜软玉盯着安思胤指间捻起的那根青丝,眼光一动。
这根青丝,是她的。
她略有些一丝不自在的别开目光:“听上去,你好像对容弘心有戒备。”
“称不上戒备,只是以防万一。”安思胤还在盯着那根青丝看,仿佛在看一件重要的物什般。
姜软玉若有所思:“安大人心细如发,那依你之见,此番胜出者当为谁?”
安思胤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带着一分极难察觉的留恋,自姜软玉明媚绝艳的脸上一划而过,随即他伸展微曲而起的手指,那根青丝便自指尖随飘飞出去,缓缓落至车内地面某处。
“那就要看是谁先赶到我们这里了。”他轻声道,像是一声喟叹,在与什么道别。
姜软玉丝毫未注意到安思胤情绪的细微变化,她听了安思胤的话,心头一动,只道:“此次五皇子和傅相他们先发制人,驱阳谋之策逼迫你们不得不为之,被动之下,估计你们已是胜算不大。”
安思胤一怔,有些诧异地看向姜软玉:“原来你也知道。”
“那夜在五皇子府邸的园子里,你与容弘说话,我在外面偷听到的。”姜软玉态度坦然道。
她趁热打铁,继续道:“不知道安大人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现在京城里恐怕已陷入一场宫变厮杀中,如此紧要关头,安大人却还跟我在这里赶路闲聊,你就不怕这是一出为你设计好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眼中带着一丝希冀,紧盯安思胤。
安思胤看着她,已显凉薄之意的眼中闪过一道淡淡的赞赏,再开口时,口气已不自觉的冷淡几分,他说:“五皇子妃如今身怀小皇孙,而她身后又有萧家,五皇子定无法轻易舍弃她,而你对傅家而言也是旺门之命,你二人加在一起,足够称得上是一个绝佳的筹码,非一般人无法亲自护送,这些我算到了,五皇子和傅左都候自也算到了。
“他们设计用你跟五皇子妃来拖住我们这边其中一人的手脚,就是为了削弱京城里二皇子的助力,但既便如此,我也不会赶回去,所以姜小姐无需费尽心思来说服我。”
姜软玉原本想说服安思胤挟持他们返回京城,然后途中她再施计让五皇子妃与她自己逐一脱身。
若是就此一直前行,离京城越远,傅家派出来保护他们的死士只会被消耗得越来越少,而她们得救的生机最终也只能是趋减至无。
但此时,安思胤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姜软玉脸色微讪,泄下气来,看着他神态恬静安然却罕见隐透出冷漠的侧颜,她心头不免生出几分遗憾无奈之感来。
刚刚,他们二人彼此试探防备,字语间暗藏机锋。
曾经却并非如此。
虽彼此身份对立,但那时安思胤对她,不知为何始终少了几分算计,多些她能感触到的真诚,她自也等相馈之。
先前席安公主之死一案上,姜软玉尤其意外安思胤的不偏不倚,他鼎言为她辩护洗冤脱罪,她甚是感激。
可一夕之间,两位皇子暗争转明斗,两人也因此突然走到了此步田地。
真是世事变幻难测。
安思胤拂袖生佛香,重新垂下头阅起经书来,姜软玉看着他半侧身影,心头骤软一瞬,随即又变得坚硬起来。
她与安思胤昔年之谊,至此算是到头了。
她移开目光的刹那,却未发现安思胤握住佛经竹卷的手收紧一瞬。
马车中途休息,姜软玉、安思胤和五皇子妃下马车席地而坐,随行的几名安家死士将备好的干粮一一铺开,奉于三人面前。
刚才姜软玉带着五皇子妃只顾逃跑,连同携带干粮的下人都一并丢在那处,所以如今她们也只能分食安思胤这方命人备好的食物。
这些干粮,倒比一般时的要精细些,种类也多样。
是一些洛阳城里出名的糕点、宜于携带的小吃等,饮品则是一路用冰块凉着的清冽可口的甘泉。
“出门在外,只能先委屈两位了。”安思胤边说边叫来两名安府婢女,伺候五皇子妃和姜软玉用膳。
五皇子妃和姜软玉都看出安思胤虽将她二人当成人质,却对她们礼遇有加,不得不都出声道谢。
安思胤只淡淡一笑,随即坐到离她们稍远的位子,默不作声的吃起点心来。
姜软玉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里,入口即化,丝丝甘甜缓浸入口舌之间,生出一股清幽的桂花香气。
萦绕身心的乏躁困顿在这一刻得到轻微的纾解。
“姜小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女声,姜软玉刚放松下来的心骤然又提起来。
是正在她身侧帮她斟倒泉水的那名安府婢女!
姜软玉刚想扭头去看该婢女,却听此人又低声道:“不要回头,会被发现!”
姜软玉扭头的动作一滞。
这顿简单的膳食进行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待安思胤命人将铺开之物收拣好后,两辆马车正要再次出发,突然环绕四周的树林里,窜出一群受惊的飞鸟,密密麻麻地突现扑腾跃至上空。
“护卫!”一名死士疾呼一声。
坐在马车里的姜软玉眉心突跳,她正要去掀车窗帘子,却被安思胤伸手拦挡住。
马车外已响起激烈的打斗声。
安思胤看着姜软玉缩回手的动作,淡声道:“傅家死士来的这么快,是与方才那名婢女有关吧?”
姜软玉一惊,她以为安思胤刚才并未察觉到。
“让我来猜一猜你让她执行的计划是什么。”安思胤思索着道,“你自知与我呆在一处很难脱身,所以会优先让他们先救走五皇子妃,然后你再想办法脱身,我猜得没错吧?”
姜软玉眼神一颤。
“看来我猜对了。”安思胤盯着她的脸,笑道。
安思胤掀起一边窗帘子一角,朝外探看一二,见刚才那群自林间突然现身的傅家死士,此刻正着重进攻安思胤所乘坐的马车,此举吸引了大部分的安府死士。
反倒是五皇子妃马车那边的安府死士数目,比起这边要少上许多。
“原来如此。”安思胤轻吐道。
“看好五皇子妃!”安思胤朝马车外一声沉喝,对混乱中正在厮杀的安家死士下令道。
安家死士得令,其中一部分人立马跑去几步之外,拦截刚要被傅家死士成功劫走的五皇子妃的车驾。
眼看五皇子妃脱困无望,一黑衣死士突然凌空跃起,她身法轻盈,身轻如燕,微拢起的胸前和细柔的腰身一看就是个女子。
而且与方才跟姜软玉暗中接头的那名婢女的身形一模一样。
该女死士悬浮半空,足下毫无着力之物的飞快行走,几步之间如履平地,在前来的傅家众死士中,武功当属卓然上乘。
只见她迅速靠近五皇子妃的马车前,协助傅家死士击退刚得了安思胤之令涌上去的那波安家死士。
安思胤目光一沉,开口就要再次下令,突然一冰凉之物抵在他的下颚处,安思胤的话语顿时滞于喉咙间。
安思胤垂眸,看到是姜软玉常年不离身的那条蟒鞭的乌黑手柄。
五皇子妃已被那名武功高强的女死士救走,安家死士追赶不及,无功而返。
而姜软玉这处,她挟持安思胤,自马车内步出,她吩咐躲到树丛里的怀安出来驱赶马车,然后带着安思胤,三人再次启程。
安家死士自是死咬住姜软玉的马车不放,但主动权已掌握到姜软玉的手中,她命怀安在下一个岔路口调转车头,朝返回洛阳的路径折返。
她要回洛阳!
她的父母还在那里。
容弘,也在那里。
中途追上来数名安家死士,他们飞身扑上马车,试图救出安思胤,同时还要去夺怀安手中的驾马车的缰绳。
姜软玉坐在车内,用尽全部力气扬动蟒鞭,一边不断将一个个缠人的安家死士抽下马车,一边还要确保怀安不受干扰,驱马急速前行。
安思胤没有武功,所以姜软玉暂时任由他坐在马车里,未对其提防,安思胤倒也很自觉,并未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姜软玉喘着粗气,仰靠在马车上短歇,她看着坐在一旁一身轻松的安思胤,心里一片清明。
若非安思胤要拿她当人质,不敢伤她性命,自己刚才根本就斗不过那些死士。
“快了。”安思胤突然开口道。
姜软玉手握蟒鞭的动作一紧,她眼中带着几分警惕之色。
安思胤见她如此态度,不禁微露苦笑。
“什么快了?”姜软玉问道。
安思胤看向摊开在面前几上的佛经,口吐两字:“京城。”
“嘭!”马车顶上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如有重物忽从上空坠下砸中了车顶,车身随之剧烈摇晃,姜软玉身形猛一倾斜,还好被安思胤及时抓住手臂,才未跌倒。
还不待他们稳住身形,上方再次响起一声重物击顶之声,车身加剧摇晃起来。
“主子,呆在马车里别出来!”余生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
姜软玉面上一喜,猜测是劫后和余生回来了。
一阵打斗声过后,车前帘子被豁然掀开,果然露出劫后和余生两张神色紧张的脸。
确定姜软玉和安思胤并无异样后,两人神情才松下来,帘子重新落下,马车再次上路。
安思胤见到他二人,却心下犯疑。
前来的安家死士,人数为何这么少?
傅家死士为何迟迟没能追上来?
劫后和余生的归来,让姜软玉深觉自己折返回洛阳的决定实在是明智,同时对成功返回洛阳的信心也倍增,她心里开始谋划起返回洛阳后一件一件该她去做的事情来。
想要解救安思胤的死士依然穷追不舍,但因有劫后和余生的加入,他们再不敢堂而皇之的靠近,只是远远的跟着,伺机而动。
马车又行进了不到半个时辰,离洛阳不断趋近时,先前安思胤说的“快了”两字得到了应验,这让姜软玉对安思胤不得不再次刮目相看。
安思胤先前说过,这场有预谋的“宫斗”阳谋最终孰赢孰输,视最先前来此处之人而定。
而这首先赶来的人,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傅子晋身后,本该在洛阳城里与二皇子一党厮杀的傅良。
当安思胤看到策马而来,其阴郁的脸上罕见泄露出一丝意气风发之态的傅良一行人时,他手中的佛经突然掉落在地。
傅良是被傅子晋派来救姜软玉和五皇子妃返回洛阳城的。
今日一局胜败一目了然,二皇子、容弘和以光禄勋安郭吕为首的安家一党,率几乎全部都城宿卫兵力被围困在宫城内,负隅顽抗之下,容弘利用傅蔺远在行宫,以及他与五皇子历来在五皇子妃的母家萧家一事上的观点不和,设计让两人中一出离间连环计,致使五皇子临时更改傅蔺先前计划好的围攻二皇子一党的方案,容弘则趁机硬生生地在宫城北面撕开一条口子,携二皇子出城逃走。
安郭吕为给容弘和二皇子争取出逃时间,被射死于皇城北门箭雨之下。
今日一场宫变就此落下帷幕,傅子晋率兵追击二皇子和容弘等一众出逃者,同时他命傅良前往清远寺方向救姜软玉和五皇子妃,并将两人安全带回。
傅良带着一路人马出现在姜软玉马车跟前时,他在姜软玉眼里并未看到放松和欢喜,相反的,只有浓浓和防备和警惕。
傅良对上她这道眼神,心里顿生出一股十足的厌恶感,下一刻,原本该下马的他突然改了主意。
手中长剑出鞘,剑鸣声嗡嗡作响,背后长弓箭戟也跃跃欲试。
傅良想道:若是今日在此将姜软玉射杀,然后嫁祸给安家死士,那傅子晋也不能拿他如何,姜软玉一死,他的胞妹便能得偿所愿,取代姜软玉嫁给傅子晋,成为傅家未来的主母。
尚还在马车里的安思胤先一步察觉出傅良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意,他眸光骤然深沉如寒,起身步下马车,状似不经意地站到姜软玉身前几步,隔开傅良的视线。
傅良眉头一蹙,阴沉着脸,极其不满地看向安思胤。
跟在不远处的几名安家死士见这情形,不再迟疑,当即飞身近到安思胤面前,成围拢之势,将安思胤包裹在其护卫范围之内。
而劫后、余生和怀安也将姜软玉牢牢护在身后。
傅良虽然此番带了不少人手前来,但安思胤和姜软玉那边不但有数十名安家死士,还有劫后、余生两名以一当十的大胤前影卫高手。
傅良心里飞快一番计较后,理智之下,他明白硬碰硬的话恐生变数,成功杀掉姜软玉的可能性极大,但能否在不留下任何把柄的情况下将姜软玉除掉,却不敢确定。
但如此难得的一个杀姜软玉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错过,纠结之下,傅良终是决定赌上这一回。
他缓缓抬手,高举起手中柄剑,直指姜软玉的方向,沉声命令道:“传我令,今日击杀姜家小姐姜软玉者,得金一百两,赐府邸一座,美姬一名!”
身后跟随傅良的人皆是他养在自家府邸中的杀手,只听其号令,他们甚至不知傅良原本来此的目的。
此时傅良命令声一出,因丰厚的奖励而瞬间兴奋起来的众人立刻声音洪亮的齐声应是,随即他们策马纷纷亮出武器,朝姜软玉所在的方向直奔而去。
对方士气高涨,杀气毕露,来势汹汹。
余生和怀安负责保护姜软玉,三人连同安思胤退身到马车后方,劫后则与安家死士一道抵挡傅良手下这群杀手。
傅良那方人数众多,估摸下来多过四十人,而安家死士加上劫后,总共也就十几人,寡不敌众,姜软玉和安思胤一方很快便有些吃不消。
他们不得不边逃边打。
眼看着安家死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余生也不得不加入战局。
姜软玉见余生一手暗器使得极其灵活,不由回想起先前由她设计的那场与凌云在比武台上一战时的算计之中,余生的暗器可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姜软玉稍稍放下心来,她迅速扭回头,跟着怀安和安思胤朝密林更深处逃奔而去。
可是他们三人不管跑多远,身后都有数目不少的流矢紧随,是傅良拨出一部分人追赶姜软玉和安思胤而来。
今日,傅良不打算留下任何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