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低眉顺眼站着的容弘,将刚才的一幕看入眼底,他一双深眸里早已翻滚起滔天怒气,还有浓浓的杀意。
他将头垂得更低,只为不被那对大胤相关事尤其敏感的帝王察觉到。
同样看着这一幕的傅子晋不禁紧锁眉头。
而夏允的老父亲姜淮早已是心疼得眼眶含泪,却不敢言。
踹完夏允一脚后,皇上转身,一挥龙袖,指向夏允的方向,疾声下令道:“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砍了!”
这道命令一发出,容弘、傅子晋和姜淮豁然抬头。
傅蔺隐自得意,但对上傅子晋目含焦灼的神情时,不禁一愣。
场上的诸位文官却再也无法继续明哲保身的缄默下去,他们纷纷高举起手中笏板,继续跪身,叩首痛声高呼道:“陛下息怒,万万不可!夏允杀不得啊!
“您若杀了夏允,便是与众读书人为敌,落下个残暴的名声,此举不可为!对社稷不利,陛下息怒啊!”
……
大臣们的声声劝谏开始在大殿响彻不息。
几经波折,德阳殿重归于寂。
圣怒终渐消。
孤高之影重立于夏允身前,皇帝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伸手一拎夏允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如同拎小鸡崽般地拎起来,让他站直身子。
容弘看着皇帝此番动作,已隐去怒气和杀意的目光越发幽深不见底。
“朕要问你几个问题,你给朕老实回答!”
“是。”
夏允现在真的怕极了,他恐惧到吞咽口水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皇上双身背负身后,在夏允面前来回走着,边走边发问:“你为何突然要将那两名影卫放到你表姐身边保护她?”
夏允立刻答道:“因为先前表姐遇刺,罪民怕有歹人要再加害她。”
“为何你是委托容弘,而不是其他人帮你救那名暗影,如此危险的事情,容弘又为何会答应你?”皇上紧追质问,根本就不给夏允喘息的机会。
夏允一刻也未停顿地再答:“因为他曾欠罪民一次人情,这次救人是还人情。”
“什么人情?”继续逼问。
“罪民曾在幽州涿县首次论道,痛击傅家。”夏允此时已是顾不上太多,直言不讳。
但他却在同时,又委婉地传递给皇帝一个信号:他首次论道针对的是傅家而非慎朝,就如他刚才所说,他并非有意助大胤。
皇帝看破他的心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逼问:“你的师父陶也可能为你上述所说作证?”
“能。”夏允想也不想。
皇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追问:“何时能作证?”
“今日丑时前!”夏允深吸一口气。
皇帝的问话声戛然而止。
夏允暗自深喘深息好大几口气。
刚才好险!
若是方才的回答稍微慢点,稍有迟疑,她所说的内容真伪就会被皇帝质疑。
还好来之前,她就做了一番准备。
夏允正在庆幸,身侧突然再次传来皇上的声音。
他说:“若是陶也不能在丑时前作证,那朕便治你个欺君之罪,砍了你的头!并悬闹市十日!”
众文臣闻言,皆是震惊惶恐,纷纷又要叩首求情。
容弘、傅子晋、姜淮也再度担心起来。
夏允却出声,打断众人,答道:“好!”
“不过,若是师父能在丑时前作证呢?”夏允问。
殿内顿陷一片鸦雀无声。
皇上缓缓走到夏允面前,夏允立刻低下头去,下一刻,他感觉有一根手指在自己头顶上敲击了两下。
不过极轻的两下,夏允却惊心骇神。
“若是能,那朕就免了你今日犯下的所有罪责!”皇上的声音在夏允耳畔响起。
“陛下不可!”傅蔺出声欲阻。
皇上朝傅蔺的方向抬了下手,摇摇头。
随后,众臣起身,皆复原位而立。
皇上也坐回殿前上位处。
一名小黄门奉命前来,在大殿正门前的巨鼎内燃上炷香。
每燃尽一炷香,小黄门便需报一次时辰。
所有人皆露出一副已预知夏允即将得一个落头的悲惨结局的表情,或对他抱以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看戏,或惋惜沉痛。
总之,诸人神情各异。
隐士陶也常年深居荆州深山林里,甚少搭理俗事,怎么可能为了夏允这个刚入其门不过几年的小徒弟而专程赶来洛阳?
更何况还要参与到这朝堂繁杂事里,这不是平白毁他一世清名么?
皇上与夏允这一赌,夏允必败!
眼下非要等到丑时,不过是走个过场,皇帝在杀夏允前,给天下读书人的一个交代罢了。
德阳殿内,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小黄门报时辰的声音,其他一切杂音皆化入沉寂。
“一炷香!”
“二炷香!”
“三炷香!”
……
伴随着每次唱时辰的声起声落,时间不断流逝前行。
每当新增的一炷香化为新的一滩灰烬时,夏允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脑袋跟自己脖子搬家的时间又更近了些。
德阳殿内的气氛逐渐沉闷起来。
她正当心惊胆战,毫无性命之忧的官吏臣子们却开始昏昏欲睡。
甚至在一两列朝臣队伍里,有那么几人开始打起瞌睡来。
他们的头一点一啄,如同一只斗丧即将赴死的鸡。
夏允知道自己此刻的脸定是十分难看,明明害怕得想要哭丧,却还要强装视死如归的从容镇定。
只因他现在是夏允,既借了这副皮囊行事,就不得不维持这副皮囊本身被赋予的风度和气势。
他夏允,既是夏家的清贵子弟,也是陶也之徒。
越是到这种面临死亡的绝望时刻,他就越需维持清贵子弟的坚韧高洁,还有师父坚守的名士洒脱之风。
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深想自己眼前面临的处境,尝试着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开始观察哪几名婢女又分别换了几次殿内焚香;
殿内殿外的小黄门来来去去又几人;
从自己所站立的位子若一口气冲逃至殿外,哪一条才是可能成功的最佳捷径……
夏允就这般用这个方法开始去平稳自己的情绪,不过片刻,还真有效果。
心渐静,身越直,意愈坚,识更毅。
此时此刻,夏允却不知,容弘和傅子晋皆双双正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见站立在殿中之人,虽只身着一件卑贱小黄门的衣裳,却浑身散发着临危不乱、镇定从容的自信气势。
他昂首挺胸,直视帝容,直面帝怒,眼神不惧。
在圣怒之下,夏允展现出来的气度风华,就算是在勘破世俗的名士之中,也鲜少有几人能做到此等程度。
可夏允的内心分明不过一女子,还是个人人唾弃的纨绔,体内何来的坚毅与洒脱并存?
到此时,傅子晋终才明白,夏允能被陶也看中,并非凭的是所谓的运气,他是真的凭借自身内在的超然脱俗,赢得了陶也的赏识。
陶也看人的眼光,不可为不老道毒辣。
傅子晋觉得,他对姜软玉,越来越生出一种势在必得的心理!
而另一边的容弘,他注视着夏允的眼中,却生出一道与有荣焉的光芒来。
姜软玉,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八炷香!”小黄门唱喝声骤然再次响起。
第八炷香燃尽,香炉上余下又一捧灰烬。
夏允双拳缓缓收紧。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
“丑时至!”小黄门又高唱一声。
一切,尘埃落定!
没等来陶也作证,只等来了夏允即将人头落地的结果。
容弘神色一沉,眸光透着凛冽之意,望向上首处的皇帝。
傅子晋和姜淮也再度紧张起来。
皇帝此刻躺靠在榻上,半眯着眼,仿若睡着了般。
殿内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都等着皇帝醒来,下达砍头令。
就在众臣不知还要等上多久时,殿上之人突然动了。
小黄门连忙上前,将想要起身的皇帝扶起来。
所有的目光一瞬间皆投向皇帝。
皇帝睁开双眼,俯瞰而下,视线缓缓定在夏允的脸上。
夏允依然胆大到与他遥遥对视。
在意最后结果的人,心在这一刻皆提到了嗓子眼上。
皇帝嘴唇微张,开口便要说话:“传朕……”
“报!”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禀报声,一名小黄门带着一风尘仆仆作信使打扮的人快走入殿内来。
信使当即叩拜于殿前,小黄门站于一旁道:“陛下,这位是五皇子妃让奴才带进来的信使,他说他手中有一封自荆州传来的八百里急报,信中所写专为解今日殿内之事。”
“师父!”夏允面露狂喜,飞快扭头望向那名跪拜在地的信使。
大殿上顿起一阵沸腾。
信使从胸前取出一封信件,双手举过头顶奉上,小黄门上前,将其接过,走前几步,上呈给皇帝。
夏允神情为之一振,双眼散发出希望的光芒,紧盯着皇帝接过信的一举一动。
皇帝将那封信件打开,一字一行的览阅而过,一阵后,他将手中的信件放下,望向下方的夏允。
皇帝的眼神里透过一抹深思,他沉默了几近一刻钟,才开口道:“传朕的令,释放容弘、萧河,还有那名前大胤影卫,容弘官复原职!”顿了下,皇帝目光深沉地看向夏允,继续道,“另,免去夏允今日入殿所犯所有罪责!”
小黄门高声应是。
傅蔺等人神色大变。
皇帝已起身离座,转身迅速离去,独留一殿神色各异的众人。
容弘和萧河被当场释放,夏允被免罪,这一切都尚能想通,可被皇帝历来最忌讳的大胤皇室的暗影,为何竟也能安然从廷尉寺监牢离开?
傅蔺不懂,在德阳殿上皇帝亲审结束后,他独自前往后阁寻皇帝问个究竟。
傅蔺见到皇帝时,皇帝已换下一身玄衣,着常服,见傅蔺前来,皇帝丝毫不惊讶。
“陛下。”傅蔺上前,朝皇帝行礼。
皇帝知他前来所为何事,还不待他开口,便令小黄门将陶也自荆州发来的那封急信递到傅蔺手中。
傅蔺快速阅览后,上面的内容果如他所料,和夏允在德阳殿内所说如出一辙,两者逻辑严丝合缝。
“陛下当真信?”傅蔺将信件递还,紧皱眉头问道。
皇帝顿了下,沉着道:“传言陶也此人清风傲骨,身正品佳,也因此才得众读书人的敬仰追捧,他倒不屑作这种假吧。
“更何况,若他真的徇私帮他的弟子夏允说谎,那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而且他这一世清名,也算是彻底葬送于此了,没这个必要。”
言下之意,皇帝是信了。
傅蔺却半信半疑,因为曾杀死傅良多名手下的刺客,以及那夜傅府内院中突然闯入的刺客都还未解释得通。
皇帝感叹的声音传来:“夏允此子,朕虽极不喜,不过其才能胆识确是厉害,只是可惜了。”
“可惜”二字一出,傅蔺便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皇帝。
皇帝盘腿坐在几前,右手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几面,他缓声开口,对傅蔺吩咐道:“夏允不可留,这件事就交给丞相来办了。”皇帝特别提醒道,“记住,处理得干净利落些!”
傅蔺面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当即俯身道:“臣遵旨!”
“那大胤影卫……”傅蔺问。
皇帝:“先留着,或许能用他们引出其余那些还未除净的杂鱼。”
夜静谧如水,蝉声沉吟,夏日盛开的茂密枝蔓攀爬在朱幽院的半面院墙上,与一旁树枝横斜而下的夜影,交错纠缠。
白日里在德阳殿上顶着皇帝的滔天盛怒,最终险赢一丝生机的夏允,此时已然恢复女身,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院中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兵器相交打斗声,扰了姜软玉的清梦,她在床上翻了几下身,迷迷糊糊间,终是不堪其扰,缓缓睁开双眼。
姜软玉想要唤怀安,但感觉身子太沉,使不上力,喉咙里也发不出声。
她一只手扶住床沿,正要从床上坐起来,突然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名黑衣人突然破门而入,出现在姜软玉的床前。
姜软玉浑身一凉,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
来人手握一把长剑,在月光下那剑身正散发着摄人的寒光。
黑衣人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盯着姜软玉的脸仔细看了好几下,眼中原本的意外神情逐渐转为困惑。
黑衣人似乎并不打算刺杀姜软玉,他突然转身便要离去,但外面已跟进来另外两名黑衣人,挡住屋内黑衣人的去路。
双方再次打斗在一处,很快又将场地引到了外面,又过了一阵,打斗声越来越远,后面就一点都听不见了。
姜软玉这才回过神,她连忙唤怀安,但却毫无回应。
院子里闹这么大的动静,竟无一人前来,姜软玉连忙下床,拿起放在一旁几上的蟒鞭,也顾不上再穿一件衣服,直接就朝门外而去。
刚走到门口,她就看到一院子的下人和侍卫都被人敲晕在地上,倒成一片,怀安也在其中。
姜软玉刚要上前,突然感觉身后一股风动。
有刺客!
姜软玉全身一紧,抡起手中的蟒鞭就要朝背后之人甩去。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低声响起。
姜软玉还闻到了一股幽淡的梅花香。
姜软玉甩鞭子的动作一收,她愕然回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怎么是你?”
姜软玉话音刚落,眼前蓦地一黑,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容弘一把揽入怀中。
姜软玉身子一僵,跟着就挣扎起来。
可刚挣扎两下,白日里被皇帝踹的腰部位置立马发出一阵钻心的痛。
姜软玉不得不停下。
听到姜软玉口中发出的抽气声,容弘连忙将她放开,不解问道:“怎么了?”
当他看到姜软玉一只手按在左腰一处时,顿时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抹担忧,问道:“很痛?”
姜软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一把推开他,便朝屋内走去。
容弘跟了进去,顺手关上房门,关门前,还刻意扫了一眼院中倒了一地的下人和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