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弘动了几下手里握着的筷箸,似在考虑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他是而非地答道:“你若这样想,便先就如此认为吧。”
后方临窗位子,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前方桌前吃得正欢的姜软玉,和坐在姜软玉对面的容弘背影。
刚去结完账的婢女已经返回,她走近傅婉之,见她一动不动地正盯着前方一桌,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今日先不去赴王家小姐的约了,去一趟表哥那里。”傅婉之突然对那婢女吩咐道。
婢女像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东西,连忙收回视线,低头道是。
饭桌那头,姜软玉和容弘似未察觉,还在自顾自的边吃边说着话。
唯有站在容弘身侧的商鱼,在傅婉之主仆二人刚离开后不久,商鱼就微微侧头,讳莫如深地朝两人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按照容弘和姜软玉在聚膳楼一同商讨出来的营救方式,姜软玉在三日后便前往傅府展开对那夜被抓之人的营救行动。
容弘提到过一点,就算姜软玉去当面求傅子晋,傅子晋也根本不会放手,姜软玉自知容弘说的不假,她索性就直接将人从傅府密室里偷掳出来。
这日,傅子晋和傅良因为有公事需外出洛阳,傅子晋连着两日都不在府中。
而傅蔺也被姜软玉设计让姜淮约他过府对弈。
至于肖氏,她因前几日就跟傅贵人约好了今日要去游江,是以也不在傅府。
三位正主子都不在,无疑是行事的最佳时机。
姜软玉一身蒙面,带着几名姜府上会功夫的好手,翻傅府的墙入内,一路直朝密室方向行去。
容弘给她的那张傅府地图尤为精确,甚至哪个时辰傅府中哪个地方会有人看守,或下人出没频率高低的时辰和地点等一应信息,上面都有标注清楚,这让姜软玉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行动效率极高。
姜软玉暗暗咂舌的同时,不由心惊容弘对傅府了若指掌的程度,她感叹容弘此人心思如此缜密,手段如此高超,后怕的同时又生疑问,与他站在对立面的包括自己和姜府在内的五皇子一派,到底是不是他的对手?
这般胡思乱想着,姜软玉一行人很快便已顺利进入密室之内,他们按照地图所示,果真找到了关押那神秘人的囚室。
姜软玉先前并未见过神秘人的模样,只凭他的身形来辨认,但此处一共关押了两人,皆身着夜行衣,到底该救哪一个,姜软玉一时分不清。
就在她犹豫不决,当算干脆两个都救走,回去再慢慢辨认时,突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响动,紧接着几簇火光照亮囚室半壁和外面走道的路,眨眼间,傅子晋已带着数名侍卫出现在囚室门口处。
站在囚室内的姜软玉扭头,与傅子晋冷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她心里暗道糟糕,握在手中的蟒鞭下意识地往身后藏。
傅子晋已然看到。
“软玉,我知道是你。”傅子晋的声音在囚室里响起,回荡出一阵沉闷的回响声。
姜软玉握住蟒鞭的手一紧,随即又松开,她不再遮掩,一把扯下罩在自己脸上的蒙面布,走向傅子晋。
在傅子晋面前站稳后,姜软玉讽刺笑道:“合着你这是唱了出空城计,请君入瓮呢。”
傅子晋没说话。
她神色凝肃,又道:“你抓的那个人,他救过我,请你放了他。”
傅子晋看了她半晌,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连他是谁你都不清楚,你就贸然跑来傅府劫狱救人,现在又开口让我放了他。”
姜软玉坚持道:“我不管他是谁,他救过我。”
傅子晋眼神里透出一抹失望。
“你跟我来。”傅子晋对姜软玉道,说完他便进入囚室,走到左侧那名囚犯面前。
姜软玉跟了过去。
傅子晋这时叫来一名侍卫,下令让他剥开该囚犯的衣服,那侍卫应声,上前动作利落的将该囚犯上本身脱了个精光。
姜软玉没有因此有丝毫的避讳,她盯着囚犯布满鞭痕血污的胸前一片,面露不解。
“后背。”傅子晋在一旁提示道。
姜软玉闻言,走几步,绕到囚犯的后面去,当她朝那囚犯后背望去时,她整个人当场震惊住。
整个后背,纹着一整片的青色腾云麒麟斗蟠龙。
腾云麒麟斗蟠龙,是前朝大胤皇室的标记,这是就算她这种对大胤知之甚少的人都知晓之事。
“他是大胤皇室的人?”姜软玉死盯着那图腾,声色低哑地问道。
“腾云麒麟斗蟠龙,剑插麒麟与龙之眼,是只听命于大胤皇帝一人的影卫的徽记。”傅子晋沉声道。
姜软玉仔细再看那图腾,的确有一把剑径直贯穿麒麟和龙的一只眼,这把剑细且长,
这剑,若是换一个倾斜的角度再看,竟又能显现出另一个形状。
像一片羽毛,还隐泛出如同鸡血玉一样的淡淡光泽。
这时,刚才脱掉这名囚犯上衣的侍卫再次上前,他端起一盆水,突然浇在该囚犯的身后,囚犯哼都未哼一声。
姜软玉发现背后青色腾云麒麟斗蟠龙的图案随着水渍开始稀释变模糊起来。
姜软玉脸色一变,不解地看向傅子晋。
傅子晋盯着她的双眼,道:“这屋内的两名囚犯,都是假的。”
姜软玉目光一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真正的那名大胤暗影,被我父亲藏起来了。”傅子晋道。
他将她轻轻拉拽回来:“这是一趟浑水,你别蹚进来,我立刻让人送你出去。”
姜软玉推开他的手,沉默半晌,问道:“是你利用我抓住他的吧?”她抬头看他,“那日五皇子遇刺,他们曾现身一次救我,你当时就注意到他们在我身边的存在了吧?所以之后才会联合傅良在我面前演那么一出刺杀的戏码,目的就是为了引他们再现身。”
傅子晋目光微闪,他顿了顿,答道:“不错,我的确利用了你,这两人是容弘派到你身边专门监视你的,他们其实很早以前就……”
傅子晋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潜意识不想让姜软玉对这件事知道得太清楚。
“总之这件事你别再管了,我是为你好。”傅子晋又道,他的目光带着诚恳。
姜软玉却继续问他道:“容弘跟前朝大胤皇室有关?”
傅子晋默认:“所以你最好离他远点,半点关系都别再跟他再沾染上,你知道当今圣上最忌讳什么,容弘这次死定了!”
被傅子晋断言此次死定了的容弘,此时此刻,正做着跟姜软玉一样的事情——
救人!
但他身无武功,自是无法亲自前往,他只能出谋划策,然后派亲信和手下付诸行动,前往执行救人的计划。
他先前派暗卫潜入傅府,查出两处可能关押被抓那名暗卫的地点,但容弘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处,便使出一计。
他先让姜软玉前往其中一处,确定暗卫是否在那里,若没有,便立刻派人前往另一处救人。
姜软玉此次是单独行动,明面上并未有容弘相帮,但其实容弘早已安插了数名暗卫在她的队伍里。
刚才通过姜软玉和和傅子晋的一番对话,安插其中的暗卫已是知晓被抓暗卫并非被囚禁于此,他当即便设法偷偷离开,立马前往安府送信。
得到消息的容弘当即派出另一拨暗卫,前往另一处地点救人。
容弘心知姜软玉去救人定会打草惊蛇,但机不可失,他无法再等下去。
因为就在姜软玉出手救人的前三日内,他已与傅蔺和傅子晋斗法数回,可就算要确认到底哪一处才是真正关押暗卫的囚室这件小事,容弘竟都无法做到。
容弘虽打算利用姜软玉,可他想着若是这三日内自己能解决,便不再让她蹚这趟浑水。
可他失败了。
那就只能再次利用姜软玉。
如他所料,凭借姜软玉的聪颖,她总能想到办法找到囚室,也确认囚室里关押之人的身份真伪。
容弘得到消息时,觉得姜软玉此行意外的顺利,他想到这其中恐怕有乍,但来之不易的一个结果和救人心切的当下,他还是决定派出暗卫立刻前往另一处囚室救人。
他算到了傅蔺会派严兵把守在那里,他原本就是打算硬闯的。
但他对暗卫实力和自己算无遗策能力的太过自信,却终是招致此次马失前蹄。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傅蔺竟会公权私用,出动南北两城禁卫军来对付他,不光如此,傅蔺竟还亲自到场坐镇。
他容弘何德何能,为了揪住他的把柄,傅蔺竟肯下如此血本。
在禁卫军的铁骑黑箭的强大攻势下,营救暗卫的计划自然失败了,容弘本以为此次所有暗卫都有去无回。
但是却出了一个意外。
根本就对容弘此次营救计划一无所知的萧河不知为何竟突然出现,他凭一己之力竟让前来执行任务的暗卫全部撤走,就连当场被箭宇射死的几名暗卫也得了机会被同伴带走,从而不给傅蔺留下半点有用的线索。
但是对于傅蔺来说,他现如今也不需要其他线索了,因为萧河被他抓住了。
萧家独子萧河,自容弘从太学院结业,前往涿县任县丞时,他便跟随容弘左右,如今萧河妄图救前朝大胤皇室的暗影,那就意味着他是受容弘指使。
容弘,便再难从这件事里脱出干系了。
某种程度上而言,抓住萧河远比抓住其他暗卫对傅蔺更为有利。
姜软玉从傅府撤回来不到一个时辰,怀安就焦急来报,说萧河因妄图劫前朝大胤的罪囚被傅蔺带着禁卫军守株待兔,当场抓获,而且容弘因株连之罪也被禁卫军从容府带走了。
姜软玉一听禁卫军,当场震惊不已。
傅蔺这可是公权私用!
但她随即又焦急起来容弘事败被抓一事。
她刚要问怀安更多的消息,姜淮突然赶来,他已经得知姜软玉带人私闯姜府密室劫囚一事。
“你真是祸越闯越大,毫不知收敛,还真是对得起你这响当当的纨绔之名!”姜淮一脸恨铁不成钢,气得扬起巴掌就要朝姜软玉脸上打下去。
夏氏急急忙忙追上来,还没进门就开始大声哭啼起来,口里求喊着要姜淮住手。
姜淮那一巴掌最终没有落下,他伸手狠狠点了点姜软玉,痛心疾首道:“你知不知道你又被那容弘给利用了?他故意骗你去劫囚,就是为了弄清楚真正关押那大胤逆贼的囚室到底在哪里!
“容弘此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跟那大胤逆贼扯上关系,他这次肯定是要被皇上砍头的,你还跑去惹一身骚,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咱们姜家又有几颗脑袋够给你拿去砍?!”
姜软玉沉默地听着,突然问道:“所以父亲您今日并未真的与傅相在下棋,那您可是早就知道今日傅相的计划了?知道却不告诉我,这是在一旁眼看着我傻乎乎地跳进傅家父子的圈套里?”
傅蔺重重地气哼一声:“就你们那些小孩子把戏,也就在其他人面前耍耍,傅相是谁?他有那么好糊弄?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旁的夏氏虽袒护姜软玉,但此时也忍不住出声指责她:“软玉,你当真是被那容弘迷了心窍?他跟你都各自身负婚约,你为何还要跟他纠缠在一起?你不是已经喜欢上了子晋了吗?”
姜软玉摇头:“我救人跟容弘无关,那被傅府所囚之人,曾救过我性命,救命之恩,不得不报。”
姜淮气得坐到一旁,再次发出一声极其不满的重哼:“你要彰显正义前,能不能先想下你的身份?你是姜家的女儿,你还是子晋未过门的妻子,你将来是要嫁去傅家的,你看看你现在做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地帮着旁人来对付你未来夫君和公公?!”
姜软玉牙齿咬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朱幽院里,姜淮和夏氏的责骂声还在继续,而另一边的容弘、萧河,连同着那名先前被傅子晋和傅良抓住的暗卫,三人皆已下狱,被关在廷尉寺大牢里。
身处狱中的容弘,到此时才意识到,傅蔺先前调动禁卫军并非是公权私用,而是提前得了皇帝授意才为之的。
抓他,不但是傅蔺之意,也更是皇帝之意。
容弘不得不再次感叹傅蔺不愧是老谋深算的一代丞相,先前是他小觑此人了。
其后,傅蔺亲自上书,状告容弘两大罪责。
其一,容弘指使萧河劫救前朝大胤皇室影卫罪囚,容弘实乃影卫之主、大胤皇室余孽。
其二,容弘派刺客行刺五皇子在先,后又栽赃嫁祸给二皇子,引两位皇子兄弟阋墙,致国本不稳。
皇帝震怒,当即着令廷尉寺查办。
得知此消息的二皇子急匆匆赶到安府上,刚进安思胤的书房,便气得大骂傅蔺卑鄙。
“傅蔺这明显是在利用我,他知道我不会认刺客之事,便借机栽赃嫁祸给容弘!”二皇子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痛斥道。
安思胤坐在一旁一矮几前,正在品茶,跟二皇子的急躁比起来,他看上去要镇定自若许多。
“先前二殿下一时不忍,冲动而擅自行事,如今可知此事麻烦了?”
二皇子停下脚步,走到安思胤对面,挨着矮几坐下,面露颓然,自责道:“先前确是我太鲁莽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安思胤不急着回答,他沉思一阵,才道:“我们还没弄清楚容弘到底跟那名被抓的大胤皇室影卫是否有关系,若他真的是前朝皇室旧人,二殿下打算如何?”
这个问题,问住了二皇子。
傅蔺突然上告容弘跟大胤暗卫关系匪浅,二皇子和安思胤皆知此事很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先前容弘帮二皇子收服那些大胤诸侯,若是联系如今傅蔺所说,这其中难保会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隐情。
二皇子一想到这里就是一阵后怕。
若容弘真的如傅蔺所说,是大胤皇室余孽,他们自是该避之不及。
可若不是,那在容弘最需要他们信任帮助之时,他们却临阵脱逃,等日后风波过去,二皇子一党和容弘好不容易刚建立起来的盟信恐怕要就此付诸东流了。
毕竟容弘现在已今非昔比,他不光是尚书仆射,还是得了北平王认可的准女婿。
二皇子不禁苦恼起来:“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安思胤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既然容弘要一个答案,皇上也要一个答案,那我们便给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
稍后,送走了二皇子,安思胤问站在一旁的小厮竹息:“那刺客这几日在府中如何了?”
竹息连忙道:“整日在院中养伤,规矩着呢。”
安思胤点头:“你马上去安排安府的死士做一件事。”
竹息立刻认真聆听起来。
在安思胤下达命令的三日后,一直着手处理五皇子遇刺一案的吴遣之入宫上禀皇上,说廷尉寺连着数个日夜排查左肩近日受过伤且会武功之人的进度,入了死胡同。
原来皇宫内外各勋贵世家的家中,均被查出至少一名左肩近日受过伤的会武之人。
这些人的口径不一,其伤如何生的、何时生的,个中皆有合理的缘由,并看不出分毫异状。
听闻这个奏禀后的皇上坐在未央宫的榻几前,半晌不语,就在吴遣之尝试着要唤他一声时,皇上突然抬头,问吴遣之道:“二皇子府中可也有查出一人?”
吴遣之擦了擦额间已经凉透的汗,躬身小心应道:“是,陛下。”
皇上深沉的双眸里幽光一闪,又问:“那这些左肩皆在近日受过伤之人,身上可有查出大胤影卫的身份标记?”
吴遣之再答:“皆无。”
皇上点了点头,他敛袖起身,在屋子走了一转,然后站定在吴遣之跟前,下令道:“容弘派人刺杀二皇子的罪责,便就此免去吧,刺杀五皇子一案也就此结案,不必继续查了。”
吴遣之一听,脸上当即露出惊讶之色,但他不敢多问,只低头应是。
吴遣之刚走,皇上又叫来小黄门:“传朕的口谕,从即日起,罚二皇子闭门思过,禁足于皇子府中,若无朕的旨意,不准擅自离开皇子府。”
皇帝的旨意下达后,竹息立刻将其详情明禀安思胤,禀后笑着道:“皇上终是着了您的道,还是公子揣摩圣心精准,也不枉费咱们这三日的详密布置。”
安思胤手中抄录佛经的动作不停,他嘴角微翘起一角,并不言语。
安思胤这三日的一番排布,让洛阳城的勋贵世家各府皆出现一名左肩受伤的练功之人,不过是行了一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假计。
让皇上误以为是二皇子做贼心虚,暗中用了这招鱼目混珠的障眼之术,想要将刺客一事蒙混过关,从而让皇上察觉出指使刺客刺杀五皇子之人并非容弘,而是二皇子。
这,便是安思胤给皇上的答案。
皇上最忌讳之事只在前朝大胤,皇子间的争斗厮杀他历来是听之任之。
安思胤用这种隐晦避嫌的方式告知皇上真相,间接帮容弘洗脱冤屈,那皇上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摆出与之相同的态度,将此事不拿到明面上来说,仅低调地私下下旨,昭示众人。
人人心知肚明,但不揭穿。
与此同时,容弘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身上的两大罪名顿时减去了一个,这也算是二皇子一派在他最无助之时,不弃反帮,卖他一个雪中送炭的恩情。
安思胤设计的这场计谋里,唯一吃了些亏的人便是二皇子了。
但安思胤认为,这也算是给二皇子擅自行事的一个小小教训,并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