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透,若杯中琼酿。
梅谢无香染,唯有杜康一醉解千愁。
姜软玉一袭红裳,骑坐在高高的墙头上,迎着月色,对空饮酒。
夜风浮动,红裳随风漾起,远远看去,她仿若一乘风欲去的红衣飞仙。
由怀安引进院中的傅子晋,仰头看到的一幕,便是如此。
怀安在底下叫了声主子,姜软玉俯瞰下方,才看到傅子晋背手而立,正仰头看着她,露出淡淡笑意。
姜软玉打算下墙,傅子晋已施展轻功,凌空而上,稳稳地停落在姜软玉的身旁。
姜软玉一时不察,惊得身形摇晃几下,差点摔下去,傅子晋连忙扶稳她。
姜软玉不着痕迹地侧了下身子,傅子晋松开手。
傅子晋学着姜软玉的模样也骑墙而坐,看向她手中握着的酒坛子,劝道:“别喝太多,伤身。”
姜软玉微仰着头,看着他笑:“没了好色的毛病,总得给自己找个新的乐子吧,你就别阻我了。”
傅子晋顿了下,想起今日来的目的。
“我来为傅良和婉儿跟你道歉的,他们先前……”
姜软玉伸手朝他嘴边一挡,打断他道:“不用道歉。”
傅子晋微怔。
“我不会原谅他们。”姜软玉十分干脆地道,顿了下,她继续说道,“这是你第二次袒护他们了。”
傅子晋又是一愣:“你一直都知道……”
姜软玉咯咯笑了两声,心道傅子晋对傅婉之还真是好,堂堂丞相之子,秩六百石的左都候,一直以来的天之骄子,现在竟愿意放低身段来给自己赔礼道歉。
她的声音带有几分醉意,开口道:“我当然知道,子晋,你需清楚,你要娶的不是寻常女人,她是一个臭名昭著,背负恶名,跋扈又纨绔的女人!”
姜软玉的身子微微前倾,更近傅子晋一些,说悄悄话般,故作神秘口气,低声又道:“恶女人,一般都睚眦必报!”
姜软玉口中的酒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扑入傅子晋的鼻间,傅子晋眼神不由一晃。
从前若是姜软玉这般说,傅子晋只会生出厌恶的情绪,但现在,他竟觉得这样的姜软玉格外鲜活动人,世间再难寻其二。
不自觉间,便吸引住他的注意,勾动他心里那条铺尘已久的弦。
姜软玉仰头又饮下一口酒。
傅子晋收回思绪:“你不开心?是因为容弘?”
姜软玉被傅子晋这突然又直接的一句问话呛到,她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平复下来。
傅子晋却捕捉到她故意用咳嗽遮掩起的心虚和慌乱,心情突然不好起来。
“容弘此前接近你,现在又接近扶远翁主,不过都是为了权力罢了。”傅子晋不由道,“不过,他对扶远翁主似是有几分真感情。”
傅子晋仔细观察姜软玉的神情,却见她的脸上并未出现他预料中的失落。
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已看穿了他刚才话里故意让她对容弘死心的小心机。
下一刻,傅子晋避开了姜软玉的目光,他的视线随意地停在隔壁清冷的院落一角。
这院子,像是有一段日子没住人了。
“念太学时,容弘住这间院子。”姜软玉主动提起,“那时我经常偷偷爬墙偷窥他,每次到关键时候,自己总会莫名其妙地摔墙掉下去。”
姜软玉轻笑了下。
她嘴角勾起的浅笑带着五分苦涩,五分甜蜜,眼神透露出怀念之意,看入傅子晋的眼里,只觉尤其刺眼。
姜软玉的说话声还在继续:“如今想来,他那时定是知晓我在偷窥他,却故意装作不知,好趁我不备暗中对我作了手脚,故意戏耍我……”
傅子晋此时骤然俯身,双唇轻贴上姜软玉,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在姜软玉还未反应之前,他又迅速撤离。
“我不想听你说你与他的过往,以后,你眼中只能有我。”傅子晋面色严肃,郑重道。
月光下,他的目光闪烁着清冷的幽光。
姜软玉喉头的话语凝噎住。
栀子花开,月见吐新纳蕊,转眼至盛夏六月。
刚成婚的五皇子和萧阮今日在五皇子的府邸内设了小宴,邀请傅子晋、姜软玉几人前来小聚。
萧阮自是也请了自家亲弟萧河,萧河却连回信都懒得给,萧阮得知后苦涩一笑,却也没让人再去萧府送请帖。
姜软玉来得早,趁宴开之前跟萧阮多说会儿话,婚嫁前萧阮一直情绪不佳,嫁进来后心情才慢慢好转,其中多亏了有姜软玉不时去开导她,两人现在的感情已是更甚从前。
当下,姜软玉和萧阮正在园子里悠闲地观赏花草,府上下人在一旁打扇送凉风,突然隔壁院里传来一声婢女的惊叫:“有刺客!”
姜软玉和萧阮脸色同时一变,萧阮突然道:“不好,殿下在隔壁!”
会武的姜软玉当即先一步快步朝隔壁院而去,萧阮也带着下人紧跟上去。
萧阮最后赶到时,姜软玉正跟着几名侍卫围拢那名刺客,而五皇子被人安全地围在后方位置。
萧阮面上稍松,她由婢女搀扶着几步走到五皇子身边,确认五皇子周身无恙,便关注起姜软玉来。
那名刺客全身黑衣蒙面,身手看着不好不差,姜软玉几蟒鞭飞过去,他就隐有些招架不住。
正当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抓捕那名被围困的刺客之时,突然一道身影从斜侧方凌空而下,凌厉的剑直指向五皇子。
刚好站在五皇子身侧的萧阮一见,想也未想便突然上前,展开双臂挡在五皇子身前,眼见那刺客的锋利剑端即将刺中萧阮的胸口时,姜软玉的蟒鞭突然横插而入,将那把剑的剑身弹飞到一侧。
剑的方向顿时一歪,刺了个空。
该刺客眼中恼意顿现,当即便要刺出第二剑,姜软玉此时已飞身前来,再次阻断该刺客的攻击。
连续两次误其好事,刺客手中之剑直指姜软玉。
“保护好五殿下和五皇子妃!”姜软玉边朝下面的人发出命令,边与那刺客打斗起来。
在场的侍卫一部分要保护五皇子夫妇,另一部分还要困住同行的另一名刺客,已是分不出多余的人来从旁协助姜软玉,姜软玉不得不以一人之力与刺客周旋。
怀安不会武功,在一旁干着急,自家主子只会甩鞭子,其他方面根本就是三脚猫功夫,五皇子夫妇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
怀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姜软玉愈显劣势,好几次都险些被对方刺中,怀安数次惊呼出声。
又一次,那刺客的剑马上就要刺中姜软玉的心脏位置,怀安一下狠心,眼一闭,打算直接冲上去帮姜软玉挡下这一剑。
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黑影突然自暗处飞身而出,随着“哐啷”两声兵戈相交脆响,原本占上风的刺客手持长剑连退数步。
待站稳后,刺客蒙面的脸上只露出的一对双眼里露出诧异的神情。
不光该刺客诧异,其他人也皆如是。
“你是何人?”姜软玉看着挡身于自己身前,同样身着黑衣蒙面装的神秘人,出声问道。
神秘人头微微一侧,却不作答,他操起手中的剑,倾身上前与那名刺客再次交锋。
寥寥几招,那名刺客的左肩在被神秘人刺中后,当即落败,对方毫不费力,极其轻松地就将其拿下。
神秘人正待将那名刺客送到侍卫手中,突然看到正前方走廊上不知何时已站立着的傅子晋和傅良,两人正朝他的方向看来,双眼里皆是探究和思索。
神秘人眼光微晃,擒住刺客的手一松,起身便飞檐走壁,逃也似的离开。
傅良想要追上去,被傅子晋拦住。
两名刺客眼见神秘人逃了,傅子晋和傅良来了,也趁机双双溜走,府中侍卫却不能放过这两人,连忙追跟上去。
小宴还未开始就引来两名刺客,五皇子和萧阮已是无心办宴。
而傅子晋和傅良也在亲眼目睹那名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的身手后,心里生出一些想法。
是以,一场小宴很快便草草结束。
回到姜府的姜软玉心里还在想着白日里五皇子府发生的行刺一事,还有那名突然出现保护他们的黑衣神秘人,这时,怀安突然跑了进来。
“不得了了!”怀安一脸的八卦,“老爷刚从宫里回来,说白天五皇子被行刺,那刺客竟逃去了二皇子府!”
姜软玉闻言一愣。
二皇子派刺客刺杀五皇子?
她不禁纳闷,二皇子素来稳重,怎会突然派人去做这种很容易被发现的糊涂事?
难道是因为萧阮?
怀安继续八卦:“老爷离宫前,傅贵人已经跑去皇上跟前哭了,说二皇子派刺客刺杀五皇子,龙颜大怒,二皇子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召进宫问话了。”
有关这刺杀一事,很快就有了下文。
被皇上叫去问话的二皇子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派刺客去行刺五皇子,而对于傅贵人说刺客逃去地方是二皇子府,二皇子更是矢口否认,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到底是不是栽赃陷害,其实全凭证据说话,可五皇子那边拿不出半点证据,唯一能说出来的线索,就是其中一名刺客当时左肩曾被刺中一剑,若是能找出那名刺客,真假对错便自有定论。
于是,皇帝当即令廷尉吴遣之立刻督办此事,全城排查缉拿左肩在近日内受过伤且会武功之人。
排查了几日,揪出的人被一一带去廷尉府审讯,但无一人被确认为当日刺杀五皇子的刺客。
就在这期间,又出了一桩事。
又有人遇刺了,被刺杀之人是姜软玉。
当时姜软玉正坐在马车里,已入夜,前方左侧漆黑的巷子口里突然冲出一群黑衣蒙面人,他们手握刀剑,来势汹汹,一上来就一顿乱砍。
当时跟着姜软玉出门的人虽不过十人,但个个都是身高体壮的护卫,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婢女,所以当时竟也挡下一阵子。
守在外面的怀安吓坏了,趁着护卫拖住那些刺客,连忙将姜软玉救下马车,准备逃跑。
哪知道其中几名刺客瞅准了姜软玉,反应极其迅速地就将两人的去路挡住,冲上来又抡起刀剑一阵狂砍。
怀安抱头躲到姜软玉身后,姜软玉抽出腰间蟒鞭跟那些刺客打起来。
很快就不敌的姜软玉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真没命了,岂料半路突然再次杀出了此前曾在五皇子府出现过的神秘人,这一次一出现还是两个。
两人身法继续迅猛灵巧,拿下那些数量远超过他二人的刺客竟在片刻之间,看得姜软玉和怀安一愣一愣的。
怀安胆子不由大起来,他捡起刚落在脚边的一把宽刀,快步冲上去就要帮其中一名试图偷袭神秘人后背的一刺客一阵乱挥,不想竟不小心间挑下了那刺客的蒙面。
姜软玉吃惊地看着那名刺客的脸,她认得此人,是在傅良的手下当差。
正在这时,傅子晋和傅良突然现身,姜软玉指着那名刺客冲傅子晋大叫:“傅良的人要杀我!”
她边说又边恶狠狠地瞪向傅良。
傅良的脸上却无半点心虚,傅子晋对姜软玉的话也恍若未闻,傅子晋的视线紧盯着那两名见到他后正打算像上次一样逃走的神秘人,沉声下令道:“抓住他们!”
话音刚落,道路两边的黑暗处突然冲出约莫二十多名的傅府死士,这些死士直朝那两名神秘人而去。
姜软玉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根本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两名神秘人里其中一人被抓,另一人逃走,姜软玉才意识到傅子晋和傅良是在利用自己引出这两名已两番保护自己的神秘人。
傅良是提前得了傅子晋的授意,假装来刺杀她的。
姜软玉上前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抓这两个人。
但傅子晋似是不愿做过多解释,他态度罕见的有些强硬,只留下两名死士将姜软玉等人送回姜府,他自己和傅良则带着那名被擒住的神秘人快速离去。
姜软玉回到姜府后,思前想后,决定立刻去傅府看看。
她要救那神秘人。
不管那神秘人是谁,他们终归是救了自己,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姜软玉刚下这个决定,不顾夜已深,带着怀安出门,主仆两刚走出府门,身后却有一人突然叫住他们。
“姜小姐留步!”
姜软玉回头看去,微弱月色下,她认出来人竟是长期跟在容弘身边的商鱼。
姜软玉有些意外。
商鱼走上前,朝姜软玉躬身行一礼,然后递上一封请帖,恭敬道:“小公子邀姜小姐明日午时在聚膳楼小聚,还请姜小姐赏脸一赴,莫要推辞。”
姜软玉看着那烙梅花浅印的请帖封面,隐还有梅香溢出,姜软玉犹豫一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她翻开请帖,里面只写着一行笔酣墨饱、行云流水的字:许久不见,故人甚相思。
寥寥一句,看得姜软玉心头一悸。
她啪的一下合上那请帖,扔回给商鱼:“不去!”
抛下这两个字后,她转身便要离开。
商鱼再次开口:“姜小姐,小公子与您是有要事相商,跟您现在前去傅府救的那人有关。”
姜软玉离去的背影倏地一停。
隔日,姜软玉准时赴约。
她的马车抵达聚膳楼门口时,天空已下起一阵淅沥沥的小雨,给洛阳城中盛夏燥热的气温降了层热气,添了几分凉爽之意。
姜软玉从马车上下来,隔着雾蒙蒙的天色,抬头无意间抬头一望,刚好对上聚膳楼二楼开着的窗户边正坐的一人的目光。
远看,容弘一身豆青色锦衣,头束发未着冠,一张愈显精致的面容在雨雾里虽显模糊,却能辨出其间透出的悠闲淡雅之气,他静坐窗边,嘴角噙着淡笑,正望着姜软玉。
姜软玉收回目光,迎上怀安撑开的棕黄油纸伞,提步入酒楼内。
姜软玉上楼后,在容弘对面入座,容弘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飞快地停留了片刻。
姜软玉是终年不变的绯红外裳,只是冬日厚装换成了夏日薄裳,瞧着周身的韵味变化极大。
这是入盛夏来,两人第一次碰面。
姜软玉觉得容弘的皮囊越发俊美矜贵,容弘也心觉姜软玉之明艳美越发张扬勾人。
容弘抬袖指了下面前一桌子的菜肴,温润笑道:“还没用午膳吧,不若一起?”
姜软玉眼光压根不往桌上扫,她径直问道:“告诉我怎么救那人。”
容弘拿起面前的琉璃杯,饮下一口酒后,才看向姜软玉,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怎么就笃定我邀你来是为了帮你救那人?”
姜软玉闻言,突然起身作势要走。
容弘见此,便伸手去拉,刚要碰上姜软玉的衣袖时,怀安的手突然插进来,挡开了容弘的手。
“容大人,您现在可是有未婚妻的人,我家主子也是定了亲的人,请您自重!”怀安一身恭敬,皮笑肉不笑地道。
怀安话里带刺,不硬不软,一旁的商鱼听了,刚要反唇相讥,容弘却眼神示意他闭嘴。
容弘依然一副笑脸,看向姜软玉,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妥协:“好了,我现在就告诉你。”
姜软玉这才又坐回位子上。
怀安上前开始给姜软玉布菜,容弘则说起救人的方法:“他现被囚禁在傅府密室里,你若想救他,需要先找到那间密室。”
姜软玉看了眼容弘,语气肯定道:“你肯定知道那密室在哪里。”
容弘未否认。
姜软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她夹起面前碗里的一块萝卜糕,随意地塞入嘴里,问容弘:“你为何要帮我?”
容弘看着她毫不淑女的吃相,诚实回道:“因为我也想救他。”
姜软玉咀嚼的动作一顿,她漆黑的一对眸子飞快地转了几转,不确定的试探问容弘:“他……难道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