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良。”容弘想都不想就说出这个名字。
萧河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一名宫婢疾行而来,凑到皇后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后本就难看的脸上已瞬时大变。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躁地大声一呵斥,那宫婢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皇后再也不顾在场的众宾,直接甩袖而去,留下一庭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宾客。
北平王妃在上前询问了那名来送信的宫婢后,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她还是得体地代替皇后招呼众宾,随后提前草草结束今日小宴,便寻皇后而去。
而此时,容弘总算找到了姜软玉,她被怀安放在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马车里,正在赶往姜府的途中。
容弘一行人当即叫停马车,容弘要上马车查看姜软玉,却被怀安伸手阻拦住。
他的嘴里蹦出一连串不知所以的埋怨奚落之辞,容弘烦不胜烦,命商鱼将他的嘴封住,从自己身边拽拉开,容弘则飞快窜入马车内。
姜软玉安静地平躺在马车里,呼吸若有所无,乌黑的发丝四散平铺而开,衬得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皙而娇弱,如同一樽易碎的瓷娃娃。
这就是容弘进入马车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车外怀安的喧哗声已被隔断,容弘一掀身下衣袍,俯下身来,落座于姜软玉身旁。
他从衣袖间取出一小鎏金瓶,将里面仅剩的一颗乌黑药丸倒入手心。
容弘盯着那药丸一阵,微微一叹,脸上似有无奈之色一闪即过,他不再犹豫,伸出一只手将姜软玉搀扶起来,然后让姜软玉靠入他怀中。
容弘弄出的动静,让姜软玉突然间有了反应,她的眼睫轻颤几下,眼皮缓缓撩起,透着涣散毫无焦距的眼神逐渐停在容弘的近脸上。
四目相对,两人眼波皆是一动。
“容……弘?”姜软玉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容弘温润一笑,伸手将遮住她嘴角的一缕发丝替她拨至耳后,动作尤为亲昵。
“先吃药。”容弘说着便将手掌心的那颗药拿起来,凑近她的嘴边。
姜软玉却突然侧头避开。
容弘挑眉:“你不想活了?”
姜软玉沉默。
容弘在指尖转动那颗药丸,又道:“既然不想活,那还非要嫁给傅子晋作甚?”
姜软玉诧异地回过头:“你……知道?”
容弘不答,他把那颗药丸再次凑近姜软玉的嘴边:“世上只此一颗,一个时辰快到了,再不吃你这条命就真没了。”
姜软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看着他,突然问道:“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容弘想了下,笑道:“不会。”
姜软玉眼中迅速流露出一抹酸楚。
容弘见此,眸光微动,他突然把手里的药丸放入自己的口中,然后伸手一把揽过她的腰,低头吻上她的一寸柔软。
容弘口里的药丸如一条灵活的泥鳅般飞快地滑入姜软玉的口中,一股似曾相熟的浓郁药气味瞬间占据姜软玉的口鼻。
容弘放在姜软玉腰间的手再一用力,姜软玉腰身和背脊蓦地一挺。
“咕噜”一声,不自觉间,姜软玉口中的药丸已整颗被她吞入腹中。
容弘离开那片柔软,颇有些留恋的目光在上面盯了一瞬,随即撤开。
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神情有些呆愣的姜软玉,笑着道:“姜软玉,你最好好好活着,如此才好专门气死我。”
说完这句话,容弘便转身,一掀马车帘,跳下马车而去。
萧河和商鱼候在马车外,见容弘已出来,商鱼这才松开刚才被他强行擒住并封了嘴的怀安。
一行人快行而去,怀安赶紧跃上马车去看姜软玉。
容弘走得很快,萧河沉默地跟在侧旁,商鱼三步并作两步走,看了萧河一眼,忍不住凑近容弘小声抱怨道:“上次她就吃了您一颗还魂丹,这次仅剩的最后一颗也被她吃了,那可是长公主留给小公子您的保命药啊,这下全被她吃了,她的命到底是有多金贵。”
商鱼不满地高撅起嘴,那上面可以悬一只壶了。
容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快去让尘鸳处理下后续之事。”
商鱼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应声道是。
萧河目视前方,俨然并不好奇或介意商鱼刻意避开他小声与容弘说话。
姜软玉休息一日不到身子彻底就恢复了,不但恢复,还精神气比先前还好,这让她觉得容弘给她喂的那粒药丸十分神奇。
就在她靠在美人榻上,闲逸地吃着碗里酸甜的杨梅时,怀安满脸写着委屈走了进来。
“怎么了?”姜软玉拿手帕擦了下抓杨梅的手,屏退帮她支着杨梅碗的婢女。
“刚才老爷把小的叫去主院,说宫里传出消息,长秋宫宴上丢失的那颗解灵圭之毒的药丸,是被小的偷拿来给主子您解毒的,老爷说皇后娘娘念在小的护主心切,便饶恕了小的,没有多加追究,可那药丸明明是……”
姜软玉突然打断他道:“既然皇后娘娘都不追究了,她说是你拿的,那就是你拿的了。”
怀安一愣,他看着姜软玉看向他略显深沉的目光,脑子逐渐转过弯来:“难道是容仆射偷拿的,他让皇后误以为是……”
姜软玉突然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要他噤声。
怀安连忙双手捂在嘴巴上,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姜软玉又道:“不管谁拿的,总归皇后和北平王妃已经达到了她们的目的,这件事也算是过去了。”
说起长秋宫那场别有用心的宫宴,怀安又想起容弘当时选择割血救慎芙茹而非姜软玉的事情,他不禁摇了摇头。
姜软玉觑他一眼。
怀安便道:“容仆射心思太深了,主子还是离他远点吧,虽然这次他救了您,可他那日第一选择救的人却是扶远翁主,主子您也该看清楚了,他喜欢的人就是那位翁主,此时还这般对您献殷勤,依小的看,就是想两头讨好,坐享齐人之福。”
姜软玉闻言,却讥讽笑出一声:“是吗?我怎么看他是在两边演戏。”
怀安不解,姜软玉却也不解释。
姜软玉很快便知晓是傅良和傅婉之兄妹派人在长秋宫的园林宴上暗中做手脚,让自己中毒险些丧命。
上次傅良派刺客来暗杀自己,姜软玉其实就已经知晓是他主使,但当时傅子晋极力隐瞒包庇傅良,她事后便也未对此事深究。
可这一次,已经是傅良兄妹两度想置她于死地了,她若再忍下去,可就对不起她这纨绔之名了。
可就在姜软玉打算出手前,容弘却率先一步,对傅良兄妹出手。
傅良突发恶疾,卧病在床,从早到晚的呕血,足足呕了半个月,人恢复时,已瘦下来一整圈,形销骨立,仿佛是被人抽走了元气的活死人,之后调养了许久才养回些精气神来。
而傅婉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原本一双娇滴滴的白嫩玉手,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地总在她每日晨起时,双手上布满猩红的血污,极难洗净,每洗一次几乎都要搓褪一层皮,疼得她直掉眼泪。
这种情况也持续了半个多月,弄得傅婉之整日整夜的睡不好,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等到最后双手上的血污不再出现时,傅婉之的精神已是有些失常。
各方都在查探到底是谁在这对兄妹身上作恶,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什么来。
有猜是皇后派人做的,又有人猜是姜软玉,还有一小撮人猜是容弘。
这一小撮人里,包括姜软玉和傅家一众人。
姜软玉几乎能确定如此腹黑的惩治人的手法,定是容弘的手笔无疑,可她却不解为何容弘会为了帮她出气而跟傅家再结一层仇怨。
这可一点也不像向来只做有利可图之事的容弘会做的事。
可不管怎样,姜软玉心底的一股甜如同凿井瞬间涌出的甘泉一般,咕噜咕噜的从地底下直冒出来,怎么摁都摁不住。
有下人来报,傅驳和吴氏带着傅良兄妹专程登门来给姜软玉道歉,老爷和夫人让姜软玉立刻去前厅见客。
姜软玉闻言,当即拒绝。
傅良兄妹害她中毒之事,虽私下各方皆心知肚明,可这件事并未捅到明面上来,傅驳和吴氏完全没必要拉下脸来上门道这个歉。
只是可惜了,傅驳和吴氏为人还算和善正直,只是不知为何会教养出傅良和傅婉之这对品行拙劣的儿女。
姜软玉不打算原来这两人,因为她知道,就算这一次她原谅了,下一次他们若有机会弄死自己,依然不会手软。
而且,容弘才报复了傅良和傅婉之,他们如今恐怕比从前更恨自己,哪会心甘情愿就此握手言和。
是以,与其这般面上假惺惺的相安无事,背后却狠捅刀子,不如就此直接交恶,互知彼此的憎恶,岂不更好?
北平王妃上次在宫宴上以毒测容弘真心后,已是确定容弘对慎芙茹的确真心,她过了几日便召容弘到前来一番问话。
见容弘举止优雅得体,从容不迫,言谈更是显露出他思维的敏捷缜密,且他天生容色俊美无双,周身气度怎么看都不似一寒门出身之人,反而更甚过许多勋贵子弟,矜贵十足。
北平王妃便是越看越满意。
来洛阳前,她便已知容弘在洛阳城极得二皇子一党的器重,心想此子将来若再得他们北平王府的助力,定大有一番作为。
当即,她不再犹豫,便将走前北平王的一封亲笔信亲手递予容弘。
见过容弘后,北平王妃又去见了皇后,皇后也知晓大势已去,便也不再强求。
那日虽以毒试容弘出了些岔子,可容弘当时毫不犹豫地割血救慎芙茹,其中显露出来的他对慎芙茹的真心却是无法否认的。
自此,皇后便彻底打消了将席安和容弘、慎芙茹和安思胤这两对凑在一起的念头。
连续撮合丢了几对姻缘,皇后一时的情绪有些萎靡,但很快得知消息的安思胤入长秋宫一趟,拿容弘与慎芙茹的婚事仍对二皇子有利来劝慰皇后一番后,皇后又逐渐想开了。
再说带着北平王妃交予他的北平王亲手书信回到容府的容弘,此时才将书信展开览阅,看完后,他默默合上纸页,沉思起来。
信中字里行间看得出来北平王很赏识他,也知晓慎芙茹对他生有爱慕之情,在信内容的末尾处,北平王还十分干脆地允诺将宝贝女儿嫁给他。
除此之外,北平王还提到一点,若是容弘真的娶了慎芙茹,那么整个北平王府和对其依附的数位诸侯王等诸党羽,皆会全力支持容弘在洛阳朝堂站稳脚跟并一路飞升至青云之巅。
北平王身在幽州,并不能这么快就知晓洛阳城内发生的事,且北平王妃一介妇人,也断不能做主在信中许下如此重诺。
可这封信的口吻,的确出自北平王。
难不成北平王未卜先知,在北平王妃出发来洛阳前,就已准备好这封信,只待容弘通过了北平王妃的考验后,她便顺势将信拿出来?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
北平王掩盖行踪,与北平王妃随行!
搞不好还伪装成某个下人,呆在北平王妃身侧,其实暗中早就对容弘进行了一番仔细考察!
容弘再次将那封信打开,仔细揣摩起信上的遣词造句,语气语境来。
再一细品,他万分确信自己的第二种猜测。
北平王现在就在洛阳城内!
他好大的胆子,前脚刚险些被判忤逆,后脚就抗旨不尊,违令私自离开封地,前来洛阳!
可这到底是证明了北平王此人的狂妄,还是证明了慎芙茹在北平王心里的分量,的确如外间所说的那般重要?
传言,北平王可是嗜女如命!
容弘的双眼微眯起来。
北平王妃很快上求皇上下旨为容弘和慎芙茹指婚,皇上当即允了,下诏赐婚容弘和慎芙茹。
婚期刚好与姜软玉和傅子晋的婚期挨得很近,也定在明年开春。
此事了后,北平王妃便不再继续停留洛阳,带着一众仆从侍卫当日就启程返回幽州封地。
而北平王妃求来的这道旨意则在洛阳城引起一哗然。
洛阳城上至官臣,下至普通百姓,皆沸腾一片。
几年前,谁能想到,当时还被众人笑话的男宠寒门士子容弘,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北平王的女婿,翁主的亲夫,还在二皇子和皇后、安家一党面前极得脸。
当真是飞龙上天,腾升之势强劲,风头一时无二。
数日里,全城皆在谈论这场婚事,还有容弘这个人。
而曾经风靡一时的有关容弘和姜软玉之间的传言,则早被人遗忘在某个角落里,再无人提及。
几家欢喜几家愁。
傅蔺这时对容弘越发忌惮,本就有二皇子一党,如今又多了个北平王府在身后支持容弘,容弘显有羽翼渐丰之势,他若是再不打压,日后再也难对付。
傅蔺开始思忖起来对付容弘的法子。
而以渤海侯为首的前朝大胤的众诸侯们在得知此消息后,欢喜得不行。
这些诸侯们如今都以容弘马首是瞻,现在容弘有了北平王的支持,将来想要复胤的几率瞬间就大出许多。
众诸侯们纷纷暗中来信道贺,并上奉各类奇珍异宝。
也不知是否因上次容弘亲自开口问平阳侯要那颗夜明珠的缘故,上奉到容府的奇珍异宝里,夜明珠占了大半。
容弘对此哭笑不得。
商鱼这时进来禀报,翁主来了。
容弘扣下手中装有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的锦盒盖子,收敛起神色,应道:“知道了。”
容弘慢步迈出房门,看到门外廊庑上背对他静立着一背影。
背影窈窕婀娜,纤瘦匀称,且姿态高洁中隐透着一股内敛与大气,还未转身,便能瞧出是个美人。
还是个非寻常的矜贵美人。
美人转身过来,清冷如幽兰的一张脸蛋上徐徐绽开一抹笑颜。
慎芙茹上前几步,走到容弘面前,含笑道:“我给你新做了些干梅花瓣。”
她说完,跟在慎芙茹身侧的清映就将一个手拎紫色带金莲纹的锦盒递到一旁的商鱼手上。
商鱼接下。
容弘对慎芙茹致谢道:“多谢翁主。”
“芙茹。”慎芙茹突然道,“此今日起,你唤我芙茹即可。”
她边说着,脸上浮起一抹娇羞。
容弘沉默了下,应道:“好。”
慎芙茹再看向容弘时,眼底的甜蜜和爱意再也不刻意掩藏起来。
她心慕他,他也心仪于她,这件事他们二人早已分别用不同的方式昭告于天下,慎芙茹做事历来坦荡利落,所以如今也不矫情,直白大胆地展露出了自己对容弘的真实情感。
慎芙茹不多做停留,跟容弘又说了简单几句后便打算离开。
“我去看看席安,总不能真因为你就断了我与她自小的情分。”慎芙茹半嗔半怪地对容弘说了这句后,就转身走远了。
容弘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怀安手中拎着的紫色锦盒。
怀安上提了几下手中的锦盒,问道:“照例要拿这些去薰屋子吗?”
容弘刚才脸上还有的温情脉脉,此时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淡默和无所谓。
他口气随意,还含有挑剔之意,答道:“干涩无味,留香甚微,此劣等花瓣,能薰个屋子,已是抬举。”
说完看也不看那锦盒,便挥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