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也闭关弟子夏允的首次在幽州于诸位名士论道,席间所论之事,之言,在读书人之间口口相传,一时激起千层浪。
此次论道,所论之事无非有三:一为前朝大胤之生灭与光复;二为昔年傅蔺背叛旧主,前朝大胤长公主驸马显池之对错;三为涿县车队翻车一案。
夏允的观点对应有四:前朝大胤之灭不过遵从天地自然之道,非任何人之过错;光复旧国大胤只需遵从本心;傅蔺背叛旧主,实为有过;而涿县车队翻车一事,夏允倒为多予置评。
光这观点的前三条,每一条便足以要了他的小命。
前朝大胤之灭当然是前朝之错,怎能说无错?
大胤早已亡国,竟还敢妄想光复,还要遵从本心?这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妄言!
傅蔺背叛旧主,这可是再禁忌不过的一段过往,妄议当朝丞相,还称其有过,这可是死罪!
傅蔺雷霆大怒,对夏允已是动了杀心,就算历来和稀泥的皇帝也对夏允生出忌惮厌恶扼杀之心。
夏允捅了大篓子。
这些年来,国本渐稳,百姓们已逐渐淡却了对前朝大胤的怀念,光复大胤这股早些年掀起的思潮更是逐渐退去。
可经过这么一茬,有关大胤、长公主驸马显池、傅蔺之间的那段纠葛又开始在民间泛滥起来。
酸腐的读书人们最是喜欢拨乱反正那一套,洋洋洒洒地写上几句陈词滥调,各种大小场合上再辩上几句惊世骇俗的醒世之言。
一时间,对比前朝的繁盛,皇帝施政的仁慈,大家开始对当下的慎国和傅家有了埋怨,当年慎国刚建立时,那股子老调重弹的复胤灭慎、讨伐狗贼傅蔺的风气又开始不知不觉间在角落里生根发芽起来。
已恢复成女身的姜软玉到此时才惊觉身为陶也闭关弟子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竟能引导一国之舆论,还能动摇甚至颠覆国本。
夏允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但是因为夏家和姜家连番亲自登门傅府致歉,态度虔诚卑微至极,后又有傅子晋去信给傅蔺,告诉他夏允会如此皆是因他不小心被容弘利用所致。
此外傅子晋还在信中写道:“夏允乃陶也闭关弟子,若他被杀,定会越发引动民怨,傅家从此便是与天下所有读书人为敌,杀夏允实乃下下之策,不可取!”
傅子晋说的这句话,傅蔺何尝没考虑到,不过戏要做足,如此一来,才能让夏、姜两家对他傅家的亏欠之意更浓,之后也才能更好地去驱使他们为他傅家卖命。
傅蔺为了更显自己的宽宏大度,还专门跑到皇帝跟前为夏允求情,拿傅子晋的那套说法用来说服皇帝取消对夏允的治罪,但他却略掉了容弘涉及其中的部分。
皇帝觉得傅蔺说的的确有理,最后便应许了,但又道:“夏允此子,朕着实不喜,日后若见着朕,让他滚远点。”
傅蔺道是,恭送皇帝离开,心里却琢磨着这夏允影响力的确如他最初预料的那般大,定要将其彻底收为己用才行,否则将来会是个大祸害。
又考虑到夏家、姜家如今与傅家的关系,还有一个即将嫁入傅家的姜软玉,傅蔺心里稍安,觉得收服夏允一事,并不难办,回府后,便立刻书信一封,寄去涿县,令傅子晋着手办理此事。
很快,傅子晋传信回来,只道:“孩儿早有此打算,父亲放心便是。”
论道一事引发的大震荡已过去,但余震还未平息。
这波余震便是傅子晋在涿县处理的私铁矿相关事宜。
还是因为论道里提及到了这一部分,这件事最终是纸包不住火,被捅到了皇帝跟前,最后的局面变成了二皇子与安家跟五皇子和傅家在朝堂上激烈争执,互相攀咬。
二皇子和安家状告五皇子和傅家,说涿县贩私铁是傅家和五皇子幕后主使,但因证据早就被傅子晋清除干净,所以最终落了个口说无凭。
而五皇子和傅家则反咬一口,拿与徐丕私下交易的安明显来说事,义正言辞地表示在涿县开采的那座铁矿是二皇子和安家主导,他们这是栽赃陷害,可他们却拿不出能证明安明显跟二皇子、安家勾结的任何证据,所以最后也得了个跟二皇子和安家一样的结果。
吵闹多日,皇帝终是烦了,他拍板定论,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经此事后,容弘看清了各方立场。
傅蔺与各诸侯王贩私铁的勾当,五皇子定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很可能还是他让傅藺去做的,五皇子才是幕后最大主使。
而皇帝多半也早已知晓傅蔺跟各诸侯王贩私铁的勾当,但是却睁只眼闭只眼地轻拿轻放,让两方势力自己去争去闹。
至于二皇子和安家,他们多半也是知道以上这些,所以上次尽管他们手中掌握了一些证据,却依然没有拿出来,估计也是在寻着其他法子来对付五皇子和傅家。
如今看来,若想彻底铲除傅蔺,还得先剔除掉傅蔺背后的大靠山五皇子才行。
无意间闯了大祸的姜软玉此时仍然心有余悸。
她靠在竹席上,扔掉姜淮写来的第五封训斥她的书信,无不庆幸地轻拍着胸脯道:“好险,好险,幸亏那日我反应过来,没有接那个紫衣男人的话,不然今日真是罪加一等了。”
那日,汝公胜问:“若是傅二公子此番行事遵从本心,县令所为也遵从本心,便由不得外界置喙了?”
当时意识到不对劲的姜软玉没有回答。
结果在风波刚起的时候,汝公胜的这句话直接被众读书人拿来质问傅子晋和涿县县令,要傅子晋与县令自证在涿县所言所行皆遵从本心,若证明不了,那他们遮掩那车队翻车事故,便定有藏污纳垢之嫌。
正因为抓住这个话头持续闹下去,后面才会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招致二皇子和五皇子两派在朝堂上正锋相对。
“本小姐险些成了容弘手里那把刺向傅家和子晋的刀,容弘这厮,忒狠了!”姜软玉愤然而起,越想越气。
一旁正半跪着给姜软玉剥橘子的怀安却暗自腹诽,就算她没说那句话,她不也已经成为那把刀了嘛,还狠狠地剜在傅家和傅子晋的胸口上。
也亏得傅子晋相保,还不计较主子此次行事,不然他家主子这条小命,恐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怀安不由道:“主子,容公……那容弘这般算计利用你,还差点害死你,你都不恨他?”自从得知容弘利用姜软玉后,怀安又开始直接叫起了容弘的大名。
姜软玉眼神徒然一冷,她缓缓走回位子上,她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今日之仇,来日定报!”
怀安看着姜软玉,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和犹疑,他对姜软玉是否真的忍得下心去对付容弘一事十分不确定。
住在姜软玉隔壁的傅子晋,终于处理完了在涿县的全部事务,他难得地在今夜放松一下,在桌案上练毛笔字。
傅良推门进来,将手中拿着的一张请帖递到傅子晋面前:“北平王想邀你过府一叙。”
傅子晋搁好毛笔,接过请帖,翻阅了下,看到日期是定在五日后。
他合上请帖,思索着道:“明日便是除夕,看来今年要在外地守岁了。”
傅良对这些事无甚兴趣,他继续专注在正事上:“咱们安插在涿县的死士说,那夜车队翻车是容弘所为,我就说他如何能反应那么快!”
傅子晋并不意外,他拾起毛笔,继续写字:“还有呢?”
“二皇子一直在给容弘寄信,从未间断过。”
傅子晋:“虽然这次容弘让二皇子损失了安明显这颗棋子,但是却打了我们傅家一个措手不及,之前若说二皇子频繁寄信给容弘只是维持与容弘的联系,那么现在二皇子他们定是已铁了心要拉拢容弘了,看二皇子这般殷勤的模样,他们混到一起,是迟早的事。”
傅子晋笔下一顿:“我现在是相信他真心想谋软玉了,毕竟,姜软玉的确是块宝藏,这一次,也的确证明了她的价值。”
傅良闻言,眼中闪过一道不解。
傅子晋抬头问傅良:“对了,那个叫汝公胜,查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是渤海侯府中的一名门客,在幽州勉强也算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名士。”
傅子晋似笑非笑:“一个名士,却跑去当个寄食在豪门府中的卑微门客,你不觉得奇怪吗?”
傅良冷笑道:“我看名士是假,门客也是假,唯有那颗跟着前朝欲孽渤海侯之流光复胤国的心才为真!”
傅子晋神情漠然:“派人去杀了汝公胜,既然他敢给夏允下套,那便需承担后果。”
傅良点头。
傅子晋想了想,又道:“再去点醒一下渤海侯,让他们这群前朝旧臣最好还是收起那道蠢蠢欲动的心思,不然被他人利用当刀子使了,最后得不偿失。”他说着看向傅良,强调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好。”傅良应道,“不过,既然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不若将那容弘一并也解决了。”
傅子晋眼神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若你真的能杀得了他,倒也不妨一试。”
傅良神情一僵,自知那容弘身边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商鱼,已是难对付,如今还多了个萧河,要一次性刺杀成功,几乎是不可能。
傅子晋目送傅良出门离去,他手执的毛笔在半空已停顿许久,笔尖已有些干凝,傅子晋索性将笔放下,走到窗外,看着外面的一汪清月,自言自语道:“容弘,你也如我一样,想要驾驭夏允和姜软玉这把双面刀么?”
次日,姜软玉起了个大早,今天可是除夕,是她第一次在洛阳外迎新年。
姜软玉被容弘专门指派过来的婢女伺候着换了身新装,化了一副喜庆的嫣红新妆面,花枝招展的带着怀安打算出门去物色美郎君。
不想刚走跨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容弘的声音:“在涿县这边的除夕当天,当地人甚少出门,都守在家里团聚,你就算出去了,也碰不上什么人。”
姜软玉头也不回,看也未看容弘,她继续朝前走着,刚走到廊下的转角,却险些跟迎面走来的几人撞上。
怀安扶稳姜软玉,姜软玉定睛看去,见对面为首的女子杏眼柳眉鹅蛋脸,清冷中透着几分大气,身着粉色菊蝶纹锦缎衣,披着一件浅白缠枝莲暗花披风,脖颈间拢着一条毛茸茸的雪狐毛,梳了个垂挂髻,发髻两边各坠着一个红头绳。
那女子此时也在打量姜软玉,看到姜软玉的第一眼她眼里闪过一道惊艳,随即便再没有多余的神情。
两女互猜对方应是有些来头,虽不认识,但还是见了礼。
“翁主,您来了。”商鱼不知何时走到了姜软玉的身后,跟慎芙茹热情地打着招呼。
慎芙茹朝商鱼点了点头,问道:“你家公子可在?”
商鱼连忙道:“在的,在的,知道翁主今日要过来,公子可是一大早就让大家准备着。”
慎芙茹直接绕过姜软玉,跟着商鱼朝西花厅而去。
姜软玉扭头看慎芙茹的背影,朝那方向点了点下巴,问怀安道:“这谁啊?”
怀安想着方才商鱼唤她翁主,小小年纪,还在这幽州地界,能被称作翁主的,应该就是那位了。
“应该是北平王之女扶远翁主。”怀安答道。
姜软玉想起来了,她在洛阳的时候倒是偶尔听人提及过这位自小便得天独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翁主。
“走吧。”姜软玉扭回头,继续朝外面走去。
果然如容弘所说,涿县大街上冷冷清清,连闹市区都没几个人,怀安提议去乐坊瞧瞧,姜软玉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突然失了兴致,便决定返回县衙里的住所。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刚进院子,就看到这院中的景象跟他们离开时差别甚大。
不知何时已被人挂上了一盏盏迎新的红灯笼,每扇门前也被贴了春联,还有窗户上的样式各异的剪纸窗花。
这些装饰,瞬间就让这地方真正有了迎新的节日气氛。
侧厅里不时传来笑闹声和打趣声。
只听一婢女的打趣声传来:“还是容公子心疼我们家翁主,知道翁主吃不得香菜,婢子都差点忘了,奴婢该打。”
慎芙茹含羞带怯的声音跟着响起:“就你嘴贫,还不快包你的饺子。”
说话声刚停歇了须臾后,只听慎芙茹的声音又响起:“容公子最喜欢吃桂花,你在浮元子里多包点。”
刚才那婢女的小声再次传来,打趣声又起:“容公子疼翁主,翁主也疼容公子,刚好相配。”
慎芙茹应是害羞了,她立刻回道:“你个小蹄子,让你再贫嘴,看我今日不好好罚你!”
说完便在屋里追跑起来,那婢女故作的求饶声也掺杂其中。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
怀安站在姜软玉身旁,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鹦鹉学舌般的地重复那婢女方才的话:“容公子疼翁主,翁主也疼容公子,刚好相配。”口气显得很是阴阳怪气。
姜软玉一巴掌拍在怀安的脑袋上:“抖什么机灵,闭嘴。”
姜软玉迈开停下来的步子,朝那侧厅走去,刚走到门口,正好目睹屋内容弘和慎芙茹站在一处,他正手拿着一方白色的手帕巾子给慎芙茹小心地擦拭脸上沾的白面粉,他目光温柔而专注,姜软玉从未见过。
姜软玉一时有些愣神。
身后,傅子晋的声音响起:“愣在这里做什么?”
姜软玉被惊得连忙一回头,看向身后白玉锦缎加身的傅子晋,他今日束发加金冠,显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姜软玉神情一软,朝傅子晋笑了笑:“子晋。”
屋内的几人纷纷看向姜软玉和傅子晋。
傅子晋朝屋内瞟了一眼,便对姜软玉口气轻柔道:“走吧。”
姜软玉点点头,两人一起进了屋。
临近午膳时间,浮元子和饺子是慎芙茹亲自动手包和的,姜软玉扫了扫慎芙茹身上各处的面粉屑,和一屋子的狼藉,便对怀安吩咐道:“去叫些人来收拾收拾。”
怀安领命而去,片刻后,便来了两名婢女将屋子迅速打扫干净。
慎芙茹这时对她的贴身婢女吩咐道:“清映,把饺子和浮元子分锅煮了吧。”
清映眉梢带笑,欢快道:“是,翁主。”
听这婢女的声音,正是刚才跟慎芙茹开玩笑的那名婢女,姜软玉和怀安不由都多看了她几眼。
慎芙茹笑着看向傅子晋和姜软玉,解释道:“幽州和洛阳在除夕这天风俗各异,我们幽州人吃饺子,你们洛阳人吃浮元子,我便两样都做了些。”
傅子晋笑道:“翁主考虑周到,多谢。”
清映将两种食物下锅后,来问每个人吃什么。
姜软玉选择吃浮元子,傅子晋听后便道:“那我也吃浮元子吧。”
而慎芙茹和容弘则吃饺子。
饺子里包了铜钱,慎芙茹和容弘各人吃第一个的时候,就运气极好的咬到了,清映欢喜至极,嘴甜的直夸两人新一年里定是气运极旺。
这清映说话的时候,声音清脆尖细,且因为兴奋而音量极大,显得有些聒噪,加之她一副俨然将容弘当成半个主子的殷勤狗腿模样,让姜软玉当即有些不喜。
她用调羹舀起自己碗里的一颗浮元子,忍不住开口道:“若论这咬东西一咬一个准,容公子认第一,可没人敢认第二。”姜软玉眼眸一转,看向慎芙茹,继续道,“翁主,你可得小心了,别被某人咬得死死的,最后被吞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姜软玉这句话瞬间破坏了一屋子的和气氛围,所有人脸上的笑意都减退了几分。
慎芙茹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容弘,见他神情自若地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饺子,并未因姜软玉这句挑衅带刺的话而生气。
慎芙茹眉眼微垂,眼神了然地一笑,她看着自己碗中的饺子,不软不硬地回道:“姜姑娘不是早被傅二公子咬得死死的嘛,都一路追到这里来了。”
她说话时,神色间还带着一丝调侃,完了还不忘打趣地轻觑傅子晋一眼。
傅子晋放下手中的瓷碗,他已经吃完了浮元子,他边取一丝帕擦嘴边道:“我先前不知翁主跟容公子竟还有此缘分,看来容公子的桃花运当真是极旺的,想当初容公子还在太学院时,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开玩笑说要谋软玉,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成了这样。”
姜软玉听到傅子晋竟突然扯到谋软玉那桩旧事上,吃饭的动作当即停了下来。
慎芙茹此时脸色有些异样,她一声轻笑,道:“谋软玉?这件事我倒听席安曾在信里提起过,不过,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段已经过去的过往而已。”
慎芙茹边说着,边看向姜软玉,又看向容弘。
傅子晋点头笑道:“翁主看得通透,心胸果然非寻常一般女子能比。”
“说起来,傅二公子和姜姑娘似是从小便定了娃娃亲,不知两位婚期可已定下,届时我定会送上一份厚礼?”
傅子晋看了眼身旁的姜软玉,回道:软玉还有一年多才及笄,婚期定于她及笄当天,不过,开春她便满十四了,我们两家到时候会先定亲。”
慎芙茹微露诧异:“那不就只剩两三个月了,恭喜。”
“多谢。”傅子晋边回道,边看向容弘。
容弘依旧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碗中的饺子。
傅子晋眼光微闪,移开视线,他看向慎芙茹,又道:“大年初四我要启程去拜访翁主你的父亲,不知翁主到时候是要与我一道,还是?”
慎芙茹想了想,道:“我与你一道吧。”
“那我也要去!”姜软玉插道。
傅子晋略一思忖,朝她点了点头:“好。”
姜软玉顿时欢喜起来。
依然默默吃着饺子的容弘,握住筷箸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
用完午膳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等着用晚膳和夜里的守岁。
傅子晋还在洛阳时,就答应过姜软玉今年要一起守岁,没想到他的确做到了,但是却是在幽州涿县。
守岁当夜,姜软玉、傅子晋、容弘和慎芙茹四人围炉而坐,慎芙茹让清映开了特地从她府邸拉过来的几大坛子桂花酒酿,大家边喝着酒,边闲聊着,只等天亮。
所谓守岁,正是要达旦不寐。
子时已至,喝得半醉的几人去院子看下人们引燃火炮,正式迎新年。
随即又放烟花。
看着一朵朵如花簇般绚烂的烟花朵在漆黑的夜空里竞相绽放开来时,姜软玉高扬着头微眯着双眼,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意。
容弘就站在离姜软玉几步外的石阶上,他幽深的一双眸子望了一阵漫天烟花后,不知不觉地飘到姜软玉的身上。
烟花的光亮五彩斑斓,映照在一身绯红的姜软玉身上,衬得她整个人如同自一片艳霞中而生的年夜精灵。
倒影着彩光,晶莹剔透的侧脸上,微翘的俏皮嘴角,还有那双灵动醺醉的眼,让她整个人仿若一坛刚启的陈酿,酒香四溢,只闻上一闻,便薰得人眼醉了。
“你可知,只有当她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好男色的毛病才会彻底消失掉?”傅子晋身影突然走到容弘身侧,幽幽开口道。
容弘愕然地扭头看向傅子晋。
傅子晋负手而立,望着前方比烟花还美好的姜软玉,继续道:“好色并非她的本性,是受天谴反噬。
“所以,容弘,她没有喜欢上你,也同样未喜欢上我。”傅子晋缓缓看向容弘。
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天空再次绽开一朵硕大的烟花,火光映照之下,容弘精致沉寂的脸上写满诧然。
大年初四一大早,傅子晋便起身准备前往北平王府。
慎芙茹和姜软玉原先定好是要与傅子晋同行的,但在临出发前,这两人却同时改变了主意。
因为姜软玉得知容弘和萧河带着一队人马要前往附近的山坳里去猎杀野雪狐,当即决定不去北平王府了。
她好不容易来一趟幽州,若是在回洛阳前不体验一次夜猎,日后定生遗憾。
而慎芙茹得知姜软玉要跟容弘同行去狩猎,当即也打消了回北平王府的打算,她要跟着一起去。
这样一来,最终只有傅子晋独自上路。
姜软玉虽要跟容弘同行去狩猎,但她还是对容弘爱答不理,心里依旧计较着先前容弘利用她之事。
所以,朝山坳进发的狩猎队伍里,慎芙茹跟容弘骑马并行于前,而姜软玉则跟着萧河跟在后面。
一路上,慎芙茹和容弘聊着天,萧河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姜软玉则全程不发一言,只看着四下的山林雪景。
远处群峦边际连绵,高低起伏,如在白纸上着墨描绘的一幅黑白水墨图,两边道路的树枝上停满了雪,自然斧刀之下,勾勒出形状各异的大小雪景。
飞鸟扑哧间,抖落枝桠上的停雪,坠落在地上,溅开一地雪屑。
姜软玉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队伍突然发出刀剑出鞘的刷刷声响,只见队伍里的众人此时皆亮出兵器,换上了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紧盯着四下。
“怎么了?”姜软玉诧异问道。
“是群狼!”一人突然发出一声高呼。
“保护翁主!”
“保护容大人!”
“保护姜小姐!”
队伍瞬间乱成一片,所有人都策马,将马头对准外围处。
“分成两组,不要被群狼围住!”容弘果断发出一声命令。
队伍立刻散开,很是默契地分成两拨人,隔开一段距离,一拨人由萧河带队,另一拨人由容弘和慎芙茹带队。
姜软玉被分到了萧河那一边,她立马抽出腰间的蟒鞭,眼光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怀安驱马到姜软玉身侧,已是吓得僵了脸,他牢牢地跟在姜软玉身侧,一副求保护的模样。
“我还想着你保护我呢,现在反倒需要我这个当主子的来护住你。”姜软玉到这时还不忘奚落怀安,谁让他不练武功。
怀安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越发靠近姜软玉,一只手还去捻姜软玉的衣袖,姜软玉见此,忍不住又讥讽道:“瞧你那点出息……”
她“息”字一音刚落,怀安脸色突变,惊惶地指着前方大叫起来:“主……主子!好多狼!”
姜软玉飞快扭头朝那方向看去,一眼望去,有好几十条龇牙咧嘴,双眼散发着凶光,流着哈喇子的狼群正朝他们急速奔跑过来。
萧河厉声道:“是许久未进食的饿狼!大家小心!”
怀安吓得继续往姜软玉身后缩。
姜软玉盯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狼群,侧头对怀安道:“等会儿我挥鞭杀狼的时候,你跟在我后面,别走散了!”
怀安点头如捣蒜。
群狼近在咫尺,分成两路的众人立马策马将狼群合围,下一刻,皆骑着马冲上前去跟狼厮杀成一片。
姜软玉使劲挥动着蟒鞭,边策马边朝四面八方朝她和怀安不断袭来的狼甩去,她眼中杀气腾腾,却临危不乱。
又一鞭子狠狠朝一只半空跃起朝他们扑来的狼抽去,这只狼发出嗷嗷惨叫,摔落于地,狼身上温热的血刹那间飙溅在她和怀安的脸上、身上。
姜软玉嘴角咧起一丝诡异的笑,她一声高呼,再次扬鞭冲向狼群。
一片铺满血的空地上,猩红的血浆迸溅拖拽一地,狼群发生的嗷嗷凄惨叫声连绵不绝响彻于山谷,其中偶尔也会夹杂着人类的痛叫声。
姜软玉此时已有些杀红了眼,不知道已甩了多少下鞭子的右手手臂隐有酸痛感传出,她恍惚间突然感觉怀安似已好久都没有反应了,猛然一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
姜软玉心下瞬时一凉,视线飞快地在四下扫视,然后定在侧后方一处。
怀安不知什么时候跟她走散了,此时正被三匹狼围攻朝后方逼退。
姜软玉面上一紧,立刻驱马过去,走到一半,突然萧河骑马快速过来,将她的去路拦住。
“姜小姐不能过去。”萧河面无表情地道。
“滚开!”姜软玉回以厉喝。
萧河一动不动。
姜软玉神情焦灼起来,她朝怀安的方向看去,见那三匹狼离怀安越来越近。
姜软玉再也顾不上太多,她一鞭子猛地朝萧河挥过去,不料被萧河伸手一把擒住,姜软玉抽鞭不得,怒急,大声咒骂了一句,直接放开那蟒鞭。
然后她迅速翻身下马,穿过眼前凌乱的人狼混战场地,奋力朝怀安冲去。
“怀安!”姜软玉大喊一声,试图吸引那三匹狼的注意力。
那三匹狼果然被姜软玉的喊叫声吸引过来,它们扭过头,散发着极度渴望血肉的狼眸在对上姜软玉时,瞬间射出嗜血的光芒。
“小心!”
也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姜软玉只觉整个身体突然被人从侧旁一撞,她顿时被撞进一个陌生气息的怀里,怀抱的主人抱着她在混着残碎血肉的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姜软玉脑子有些发懵,她抬头看向还抱着自己的人,是萧河。
姜软玉突然想到怀安还未脱险,她疯一般地一把用力推开萧河,费力地爬起身,朝怀安的方向看去。
那个角落里已没有人。
姜软玉眼神焦急地四下搜寻,根本找不到怀安的身影。
不知不觉,姜软玉眼眶红了起来,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
“主子!”身后猛然响起怀安的声音。
姜软玉跌落下去的心情瞬间高涨起来,她连忙转身,果然看到怀安好端端的站在她的身后。
见他满身的血,姜软玉担心地双手一把抓住怀安的衣袖:“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怀安连忙解释:“是狼血,刚才多亏了扶远翁主射死那几头狼,救了小的。”
慎芙茹这时驱马过来,她的身侧还跟着同样骑在马背上的容弘,他二人身上毫无一丝血污,神情皆是沉稳自若,仿佛眼前的这场杀戮与他二人毫无关联。
姜软玉看了眼慎芙茹一只手握着的一张长弓,抬头对慎芙茹拱手道谢:“多谢翁主方才对我小厮的救命之恩。”
慎芙茹笑着道:“姜姑娘不必客气,我倒是没想到你们主仆间的情谊如此深厚,姜姑娘为了救你这小厮,刚才竟连命都不要了。”
姜软玉回道:“怀安虽是个下人,但他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我们感情自然好。”
“主子……”身旁的怀安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姜软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容弘深深地看了眼脸上身上全是血污的姜软玉,淡淡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吧,这片山林里的狼群不止刚被我们杀了的这么多,若再耽搁一会,恐怕又有一批会循着血腥气来了。”
众人赞同地点头,纷纷上马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不知哪个角落,突然同时又窜出来三只狼。
这三只狼将刚好走到一处的姜软玉和慎芙茹围在中间,与其他人隔开。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因为他们只要稍稍一动,这三只狼很可能会瞬间飞扑起来,将姜软玉和慎芙茹撕成碎片。
三只狼站立在原地,伺机而动。
姜软玉和慎芙茹以背相抵,紧靠着彼此,一动也不敢动。
雪地里一片静默,只有乌拉拉的山林风声,天地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白雾般的飞絮簌簌而下,随着时间的后滞,静止之下,还在对峙的人、狼周身都开始停落积雪。
“咔嚓”一声清脆的枝桠折断声从侧方传来,积雪坠落于地,一只飞鸟扑扇着翅膀从断落的枝桠上腾空而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三只狼眼中凶光一现,身子一沉,跟着同时一跃而去,朝正中央的姜软玉和慎芙茹扑袭而去。
姜软玉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狼,早已僵硬麻木的双手一动,跟着便挥出手中的蟒鞭,对准直朝自己扑过来的两只狼甩去。
她的余光里,看到有两道人影朝他们的方向同时冲过来。
西侧是萧河,东侧是容弘。
姜软玉在这一刻,脑中想的不是她跟慎芙茹能否脱困,竟是容弘会先救谁。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去想这个问题?
耳边传来狼的呜呜嗷嗷的凶残嘶叫声,还有刀刃刺入皮肉的切割声,还有箭矢在空气中划过的破空声。
还有她挥出的蟒鞭的“啪嗒”落地生。
一切声音近在耳侧,却又开始变得遥远起来……
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景致,在姜软玉的视线里开始变得模糊晃动……
姜软玉觉得好累,她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就一小下下……
于是,姜软玉眼前一抹黑,她朝地上栽倒过去。
倒下前,她再次跌入了那个怀抱。
那个怀抱,不是容弘的。
容弘选择先救的人,不是她,是慎芙茹。
得到这个认知后,姜软玉彻底睡过去。
她以为自己会睡很久,久到醒过来时,已安稳地躺在了暖和的被窝里。
可她错了。
当姜软玉醒来时,她仍旧在血地里。
抱紧并支撑住她身体的,是怀安。
“主子,您醒了。”怀安满脸惊喜地看着怀里的姜软玉,激动唤道。
姜软玉扭动了下身子,怀安连忙松开她一些,将她搀扶起来坐正,姜软玉看向周围,他们现在停歇在另一处空地里,人马皆在原地休整。
还有……
姜软玉的视线缓缓停在坐于前方一棵粗壮树干下的容弘身上。
他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神情透着憔悴虚弱,姜软玉还注意到他一只手按在他的大腿一侧,他似正在隐忍着某种痛苦般。
“他刚才救扶远翁主时,腿上不小心被狼咬了一口,这会儿翁主已经去附近叫人来给他治伤了。”
姜软玉有些愕然,她缓缓回过头,问道:“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大夫给他治伤?”
“好像北平王在这附近有个别院还是什么的,刚好养了几名大夫。”
姜软玉沉默了下,嘴角扯起一丝嘲弄的笑:“我就说他何时这般舍身取义了,原来如此。”
扶远翁主派人去请来的大夫等了好一阵才到,还顺带带回了一辆马车,容弘的伤口被包扎一番后,慎芙茹便亲自将容弘扶到马车上躺下,并留在马车里照顾容弘。
其余人依然骑马。
一行人就这样,毫无任何猎物收获,就直接折返回县里了。
抵达县衙的时候,慎芙茹极为不放心地亲自将容弘安置到他卧房内,又给容弘亲自喂了一碗药后,才起身离开。
慎芙茹的翁主府离县衙不是很远,半个时辰的马车程便到了,所以慎芙茹直接启程返回翁主府。
慎芙茹离开后,原本闭上眼在床上安睡的容弘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来人。”他轻声一唤。
很快商鱼就走了进来:“小公子。”
“去把萧河和尘鸳叫来。”
“翁主一走,他们就候在门外了,知道您会叫他们。”商鱼话音刚落,萧河和尘鸳已经走了进来。
商鱼走到床边,将容弘搀扶起来,拿了个引枕垫在他身后。
容弘的脸色比在树林里时好出许多,气色已恢复得跟正常时差不多,萧河和尘鸳看到后,这才放心些。
容弘对两人道:“说说今日的进展吧。”
尘鸳立刻禀道:“暗卫跟踪翁主的人进那片山坳,绕了好一阵,还穿了两个洞穴地道,才到达那处,的确是北平王和傅蔺他们在幽州的铁矿开采场,难不怪我们之前找不到。”
容弘点头:“等下你立刻联系渤海侯,让他挑选几个生面孔,安插到那片开采场里去。”
“是。”尘鸳想起一事,又道,“傅子晋走前留了几名死士跟踪主上你们,我们已经将他们全部解决掉,伪造出他们是被狼群围攻致死的迹象。”
容弘赞许地看着尘鸳:“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
尘鸳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青涩的窃喜。
尘鸳退下后,萧河眉头一皱:“您不惜故意引来狼群,以身犯险使出苦肉计,就是为了找到那座铁矿,将人手安插进去?”
容弘点点头:“算是被我赌对了。”
萧河有些不赞同:“可若是今日您为那扶远翁主受伤,她却仍然不派人去附近的铁矿开采场找大夫前来呢?
“若是北平王真的在那片山坳里有一座别院养着大夫呢?
“您这次太冒险了。”
容弘看着他,揶揄道:“这算是萧公子一口气说出来的话最多的一次了吧?”随即他又收了笑容,正色道,“只是皮外伤,不要紧,何况你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该清楚我的行事风格。”
萧河哑然,半晌应道:“是。”
容弘问起姜软玉。
萧河答道:“您既然提前已交代我好好保护她,我自然不敢懈怠,不过……”话风一转,他不确定道,“我方才经过他们院子时,好像听到怀安在说姜小姐发烧了。”
“发烧?”容弘愕然。
一旁的商鱼插嘴:“莫不是染了风寒吧?今日回来的时候,小的便瞧见姜小姐起了些症状,但又不敢确定。”
容弘眉头微蹙起来。
容弘睡到半夜时,模糊之间听到屋外走廊上传来仓促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灯火来来回回的晃动,并透过薄层的窗户纸渗透几下。
最终,容弘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他唤了两声商鱼,却不见回应。
容弘无法,只得自己披上一件墨色道袍,起床下地,朝门边走去,他刚打开门,就险些跟正要进来的商鱼撞上。
“小公子,这大半夜的,您怎么起来了?”
容弘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前方走廊上,来来回回,有两三名婢女,一人提灯,一人端着一盆水朝另一间屋子走去,还有一人正自那屋子里出来,朝院外小跑而去。
“怎么回事?”容弘问道。
“是姜小姐,她正发着高烧,方才烧糊涂了,还开始说胡话,怀安忙着去请了个大夫来看,药水刚服下,这会儿她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忙着帮她降体温。”
容弘想了下,叹气道:“我去看看吧。”
容弘带着商鱼赶到姜软玉屋子时,怀安绞着帕子,更换一盆又一盆的热水,敷在姜软玉的额头上。
容弘看到怀安绞帕子的双手掌心都脱皮发红了,也不知是被热水烫火的,还是绞帕子绞红的。
怀安看到容弘和商鱼大半夜的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些诧异,连忙跟容弘行礼问安。
容弘朝他点了点头,便走到姜软玉床侧坐下,他见姜软玉两只脸颊红彤彤的,那颜色跟烤熟的螃蟹似的,神情微变。
容弘伸出一只手,用手背在姜软玉的一边脸颊上探了探,吃惊道:“怎么还这么烫?”
怀安摇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姜软玉:“小的也不知,主子刚吃了药不久,大夫说需得高烧褪下去才没事。”
容弘看着一旁摆放的几盆热水,略一思索,果断对怀安吩咐道:“去弄一盆雪来。”
怀安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忙端起一个空盆,快跑出去,一小会儿后,又端着一盆子雪进来。
容弘边吩咐怀安将雪放到他身侧,边将自己两边的袖子卷起来,然后他将自己的手伸到那盆子里,并完全没入雪中。
等双手凉透了,容弘又将其取出来,然后齐齐探入被子下面。
他这个动作刚做出来,怀安就急声阻止:“容大人,不可,男女授受不清啊!”
容弘看也不看他,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怀安坚持道:“容大人,主子她可是跟傅二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容弘突然一眼斜过去,他眼神凛冽,里面透着丝丝寒气,怀安吓得当即住了口。
但他依然站在那里,不离开这屋子,眼神也强顶着容弘的冷意,死盯着他的动作。
容弘唤了一声商鱼的名字。
同在屋内的商鱼立刻硬拽起怀安,将他连拖带拉地给弄出屋去。
屋子里安静不少。
橘黄的烛光映照着姜软玉那张快要烫熟的脸上,容弘看得仔细,他用刚在雪里浸得冰凉的手抚上姜软玉的双颊。
姜软玉不安地摆动了几下脸,但很快又静止下来。
容弘如这般,不断将双手浸入雪中,不断又探入姜软玉从脸到脖颈,到胸前,又腹部,又移至双腿,身下。
他并不是一个浪荡子,在为姜软玉降温的过程中,很是注意地避开了女子的私密部位,况且被褥里姜软玉身体的各处,皆隔着一层衣裳,他并未对其有直接的肌肤接触。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多少回后,姜软玉的体温似是真的降下去了一些,可容弘的面色却有些不太好。
双手在雪和已化成冰水的雪水里浸泡太久,且冷热交替反复,加之他身上还带着皮外伤,这会儿他感觉自己有些受凉了。
容弘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回自己房中歇息,姜软玉露在被子外的手却突然一把将容弘还冰着的手抓住,口中嚅嗫道:“别走……”
像是呓语。
容弘试图掰开她的手,但尝试了几次后,姜软玉依然死抓着他的手不放,不但如此,她竟还开始顺着容弘的手开始往他的手臂和肩上、怀里拱。
看着她睡着时这极为不雅的睡姿,还有生病时毫不自知的霸道,容弘有些哭笑不得。
他心想可能是姜软玉现在发着烧,而他身上泛凉,所以她这会儿才会潜意识地贪慕他身上的体温。
思忖间,容弘打了个哈欠,他褪下身上披搭着的那件墨色道袍,然后便上了床,钻入被窝里刚躺好,姜软玉已如同嗅着了腥味的鱼,迅速凑过来,像八爪鱼般直接将容弘整个人缠住。
容弘眉梢轻挑,想要推开姜软玉,但推了几下都无法,便也放弃了。
迷迷糊糊间,他刚要彻底睡过去时,突然感觉周身缠着的东西刹那间松开了。
睡意虽浓,但容弘还未完全睡着,他眼睛开了一条缝隙,朝身旁的姜软玉觑去,却见仍躺着的姜软玉此时双眼瞪得如铜铃大,正死死地盯着他。
容弘心里哀叹道,今夜怕是彻底睡不安稳了。
他完全睁开眼,等着姜软玉先开口。
“容弘,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姜软玉口气冷硬,却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
容弘盯着头上的床帐,声音毫无起伏地问道:“为何?”
身旁半天没有回答。
容弘发出一声轻笑:“上一刻还死缠着我,下一刻又撵我走,姜小姐,你还真难伺候。”
“我恨你!”姜软玉猝然道,“利用的时候,就想到我,救人的时候,就只想起你那位扶远翁主。”
容弘缓缓扭头,看向身侧之人:“这就是你这段时日不跟我说话的原因?”
“还有那日在鹤松亭的论道……”
姜软玉还没说话,却见容弘突然侧身过来,随即俯身罩在她整个人的上方处,顷刻间,她整个上半身便已被他的暗影包裹住。
眼前光线暗下来,姜软玉蓦地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她只闻到他身上幽幽传来的清雅梅花香。
容弘一只手撩起姜软玉垂在身侧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着,口气散漫道:“我一直在利用你,你又不是到今日才知晓,怎么,这才刚开始,就受不不了?”
姜软玉一把夺回他手中的那缕发丝,冷冷回道:“谋软玉已经结束了,你凭什么还在继续利用我?”
容弘沉默一二,问她道:“你真的想结束?”
姜软玉在幽暗里与他四目相对:“早就结束了,不是吗?”
容弘却突然俯下身,鼻间与姜软玉的相抵,姜软玉刚要问他想做什么,容弘却先一步,一只手一把扣住姜软玉伸出来企图推开他的手,身子同时朝下一沉,压住她不安分的另一只手。
然后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圈住姜软玉的脑袋,双唇跟着便贴上去,在上面辗转片刻后,又飞快地抽离开。
容弘微微喘气,认真地盯着姜软玉,声音温柔缱绻,还带着一丝不甘,问道:“我们一直这样下去,你认为真的能结束吗?”
容弘动作轻柔地伸手将姜软玉一根垂落到唇边的发丝撩拨到她的耳根后,继续道:“姜软玉,这一次,我要真的要谋你!”
他说完再次朝她的双唇吻去,但他只轻啄了下,便迅速离开,随即,又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一下,然后,又移向她的双颊,依旧是留痕即过。
最后,他透着梅香微凉的双唇,轻触在姜软玉的下巴处,然后一路向下蔓延,到脖颈,然后往下……
是山峦起伏的胸脯。
可这一寸正要探入幽谷的清寒冷梅,却在行进途中,骤然停下。
因为,姜软玉哭了。
她哭得很是狼狈。
最初是断断续续的呜呜抽噎声;然后转调成了伤心的泣哭声,连胸腔都跟着颤抖起来;到最后,她已是双手掩面,发出如顽童般的耍赖大哭声。
泪水透过指缝渐渗出来,滴落在被褥上,浸湿方寸布料。
还好商鱼清走了屋外四周的下人,不然她叫这么大声,听到的人指不定会怎么去误会。
容弘想过姜软玉的千万种反应,可唯独没料到这一种。
这是普通女子才会有的反应,怎会出现在姜软玉一个好色纨绔的女人身上?
容弘第一次生出纳闷的情绪。
“哭什么?”他问道。
“你竟然亲我……又亲我,一次不够……又来一次……我不活了……没脸见子晋了!”
容弘的脸色一变,兴致全无。
“……闭嘴。”他淡淡道。
姜软玉根本不听,还在继续哭。
容弘按捺住心头莫名的烦躁,显出几分不耐来:“姜小姐,你到底想怎样?”
哭声戛然而止。
姜软玉埋在双手掌心里的脸突然抬起,她双眼闪烁着狡黠明动的笑意,里面还有未干的泪水,如浅波微漾,嘴角俏皮地勾起,正露出得逞的笑。
“我突然想吃浮元子!”姜软玉口气软糯得不似平常的她,只一身霞光艳色,照得容弘心神一荡。
下意识地,他便应道:“好。”
“桂花馅的!”
“好。”
“我还要吃饺子!”
“……好。”
“馅儿必须全是香菜!”
“行吧……”
“我还要看着你亲自做给我吃。”
“不行。”
姜软玉不依,双脚一蹬被子,她大半个身子就凉在外面,接着还很配合地剧烈咳嗽了几声。
容弘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下,最终无奈道:“我不会。”
“那我也要你做!”
容弘 :“……”
半个时辰后,容弘和姜软玉双双出现在厨房里。
容弘站在灶前,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手法极其笨拙地活着面团,脸上身上全是面粉屑。
姜软玉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坐在容弘面前的软塌上,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眉毛弯弯若钩月悬,粉唇莞尔似红鸾动。
明艳勾人的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满足笑意,正注视着眼前因她而狼狈不堪的少年。
容弘在公鸡打鸣的第一声后,总算做出了卖相看上去还行的包有香菜的饺子,和裹有桂花馅的浮元子。
他端着两碗吃食走到姜软玉跟前,却见姜软玉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还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容弘带着几分怨气,将手里的两只碗扔掷在桌上,看着姜软玉睡得极沉的恬淡睡颜一阵,他胸口堆积的不悦,竟慢慢地有所减缓。
最后,他无奈一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不想门外竟站着商鱼和怀安。
商鱼和怀安的神情皆显复杂,但容弘能辨出两人复杂之色下掩盖的那层东西却有不同。
容弘先让怀安去将他家主子移回房间,等怀安抱起姜软玉离开后,容弘才对一脸心事的商鱼道:“说吧。”
商鱼犹豫了下,问道:“小公子,您是不是喜欢上姜小姐了?”
这个问题,在容弘的预料之中。
“没有。”他语气肯定地答道。
商鱼紧张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他的神情顿时放松了大半。
“那昨天晚上,你们……”他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