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军站在门口,阴霾地望着三个人,吓得几位临时“难友”赶紧站起来。徐军的目光从李明、小米依次扫过,最后落在陈沂生的身上。
“老连长……”嘴角艰涩地动了动,老陈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沂生!你!你……”徐军咽咽唾沫,原本想说的话,此时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小子早就在异国他乡喂了狗……”上前仔细打量着陈沂生,终于,那些想要教训人的想法,为劫后重生的战友情彻底让步了。
“老连长,我没给咱六连丢脸。”说着,陈沂生眼含热泪向徐军郑重地敬个军礼:“报告连长!X团二营六连二排六班向您报到:应到十一人,实到一人,请您指示!”
徐军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慢慢按下陈沂生擎着的手臂,口中不住说道:“回来了,回来就好,就好……”话音未落,两位老战友已是紧紧抱在一起。
李明和周小米异常尴尬。禁闭室不是大车店,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以没有徐军的命令,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还是当指导员的聪明,拍拍周小米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写!我就在这儿盯着你,写不完,咱俩谁也甭睡!”说着,隔着小米在徐军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坐下。
看看李明,回头又瞧瞧徐军,小米心想:“这当官的,咋都这么阴险?关键时刻,总拿我们这些小兵当替死鬼……”
“老陈,我一直有个疑问。”
“老连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噢?你说说看。”
“你想知道李排长到底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不只这些,还有你们在崖山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你,又怎么成了逃兵?”
叹息一声,老陈详细地讲述了整个过程,最后他痛苦地问道:“老连长,你相信我是逃兵吗?”
“刚得到消息时,我气昏了头。可是后来,情况变得连我也想不明白了。”
老陈没吭声,低着头,默然无语。
“我怀疑这里面有问题,”点上香烟,徐军狠吸一口,“说实话,比刘卫国能打能拼的人多了去,可就凭他那点本事,竟然被评个一等功?哼哼!如果没有人为因素,这怎么可能?再说,我对你们排比任何人都了解,李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最清楚,不知道你听过刘卫国的报告没有?他说的那个排长不是李强,是李向阳。”
“可是老连长,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留着这么个祸害,那简直就是我们连的耻辱!”
“反映?”徐军笑了,“老陈哪!你的心思我理解,可这里面牵扯的问题很多,不是外人能够想象,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比方说吴晨东吴团长,由于没能按时拿下绵河大桥,差点就被一撸到底。要不是出个刘卫国,他也不可能继续当团长,咱们师,也不可能受到上级嘉奖。这些都是公开秘密,谁都清楚。可想而知:一个刘卫国的背后该有多么复杂?所以说你要想动他,这并不亚于动座泰山。”瞧瞧陈沂生的脸色,徐军又道,“评定战功前,就风传刘卫国要被立为一等功了。为了树立这个典型,所有对刘卫国知根知底的人,不是被打招呼就是被调离,我就属于被调离的。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还想在部队干下去,千万不要树敌太多,更不能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陈沂生听罢,心情无以沮丧,到目前为止,他算彻底断绝沉冤昭雪的梦想了:“没办法,谁叫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
“老陈哪!你也别多想。世上倒霉的又不只你一个,看看别人,不也都活得很好吗?有些事儿必须得想开,想不开,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拍拍陈沂生的肩膀,徐军好言安慰他。
哀哀叹了口气,过了许久,老陈点点头,哑着嗓子问道:“老连长,咱们连……现在怎样了?我打听过,可没人告诉我。”
“撤编了,”徐军摇摇头,很无奈,“无名高地那场仗打下来,全连不算你,还剩下六个人,再加上又打得窝囊,所以就没理由再留着它。”
痛苦地抓抓大腿,老陈恨不得一头碰死。
“老陈,你这是干什么?”
“腾”地站起身,陈沂生大声喊道:“老连长,咱六连没有垮!我发誓,只要我陈沂生还有口气儿,这六连他就在!”
“老陈哪!别激动,坐下,坐下。”拍拍凳子,徐军冲他一摆手,“你想开点,咱现在不是挺好么?都是解放军,还分啥五连六连?”
“不!老连长,这是军人的荣誉。脑袋我可以不要,但军人的荣誉和气节,动它一根汗毛都不行!谁要敢打他主意,妈个X的,就拿枪跟老子说话吧!”
瞧着他那满身煞气,徐军惊讶得合不拢嘴。赶紧咳了一声,定定神,重新打量起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出的兵。突然间,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兵变了,变得让他说不清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又仔细瞧了瞧,还是原来的旧模样:伤疤累累的黑脸上,厚嘴唇子紧绷着。“没错啊?模样还是那么寒碜,可到底在哪儿变了呢?”想了想,他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问道:“老陈,你怎么不说‘俺’了?”
陈沂生一愣,没明白徐军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换个人?”默默回想起原先的陈沂生。不料老陈早先的形象,已在他心中越来越淡。
“老连长,不管我怎么变,都是您带出来的兵!”
听完这番话,徐军的鼻子一阵泛酸。
接下来两个人岔开话题,将内容转向战友的离别之情。可是没过多久,这话题又逐渐扯到了工作上。徐军好像忘记了此行目的:捉住惹是生非的陈沂生,狠狠踹他两脚。
“老陈哪,吴团长亲自举荐你当排长,那可是在你身上下了赌注啊!别的先不说,二排这些刺头兵,你有没有把握收拢他们?”
“老连长,您是对我不放心?”
“那是自然,你老陈的性格我一清二楚:老实巴交好说话,这要是……”
“老连长,您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现在,我就想看看那群兵到底次成啥样?周小米!”
“到!”周小米象过电似的一激灵站起身,腰板拔得溜直。
“你跑步通知二排,给我马上集合!”老陈瞪着眼睛下达了命令,样子不怒自威。
“是!”这是小米当兵以来,头一次没讲条件。他一个箭步冲出去,掠得桌面上的检讨书,洋洋洒洒,好似风中飘浮的蝴蝶……
“哎!哎!你还没解除禁闭哪!”李明在后面大叫。
看看一溜烟儿的周小米,徐军向李明摆摆手,苦笑道:“行了,禁闭就到此为止吧。你还没看出:他到底听谁的?”
气呼呼瞪着门外的哨兵,李明一阵咬牙切齿。那哨兵双手一摊,摆个无可奈何的架势,显得很无辜。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蟋蟀在草丛中痛苦地**着。南国夜晚闷热异常,就算用力摇着蒲扇,也止不住那满身的油汗。
徐军、李明随着陈沂生来到校场。光秃秃的地表上,只站着周小米一个人,无论怎么瞧,都觉得有点单调、碍眼。
看看陈沂生,李明心想:“得!我看你还有什么咒念?”
解下武装带在掌心拍了拍,陈沂生盯着周小米,不露声色地问道:“都通知到了?”
“是!”小米不敢怠慢,大声回答。
徐军一听,火气立刻冒了上来,大声问道:“我没听错吧?你们就这组织性纪律性?嗯?别的排,是不是也这德性?”
“报告营长!不是!”冷汗顺着李明的脑门流下来,他偷眼瞧瞧陈沂生,心想:“老陈啊老陈,你怎么偏找这时候教训二排?是不是我被营长撸皮你看着高兴?”
他这边难受,袁光那里也不比他好过多少,扣子都没系上就跑来向徐军报到,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营长,我……”
没心情听他解释,徐军摆摆手,叫他滚到一边去。
“周小米!”陈沂生叫道。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