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看看这二人,点点头却没说话,自顾打开车子往下搬书。扫地老人赶紧上前帮忙,陈沂生也没闲着,笨手笨脚在一旁打打下手。
“老严,你就不用插手了,忙了一上午,歇歇吧!我自己来就行。”老邢阻止了扫地老人,可这个叫老严的扫地老头非但没敢歇息,反而加快了手脚,没过多久,便把车上的书卸得干干净净。
在老邢指挥下,书被分别摆放,按古今中外各据一类。古代的,又被分成各个朝代和时期,近代和现代的又自成一体。在这其中,现代部分又分为土地革命、抗战、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抗战一类最多,能占全部图书的三分之一。
瞧着这么认真的老头,陈沂生非常敬佩他的耐心。当最后一本书尘埃落定,老邢搬出小板凳分给二人。他没主动和陈沂生说什么,而是扭头问向老严:“听说你孩子,今年要报考北京大学?”
老严正襟危坐:“是的,还没跟您商量这事儿到底行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这孩子有志气,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太固执,心里有话也不说,我是干着急没办法。”
老邢轻拍着小腿,笑道:“那不是很好吗?军人后代就应该这样。想想你当年,不也是这副德性?不爱说话,并不表示她没主意,敢去报考北大,就足以说明她决心已下。既然这样,你就别跟着瞎着急了。”
“可我还是希望她稳妥一些……”
“稳妥什么?婆婆妈妈的。人活着就是要争口气,我平常是怎么和你说来着?枪子儿一响,再寻思什么退路、稳妥,那这仗你就非败不可!”一席话,说得老严不住点头。
陈沂生干咳一声,插嘴问道:“邢老伯,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昨天……”
“不用说了,我记得你。”老邢指指陈沂生道:“约定见面,可并不表示让你等我。作为军人,你不能等着敌人送上门,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逼迫他来找你,叫他在运动中不断漏出破绽,然后一刀插在他的要害上!这就是给对手制造软肋的办法之一。”
陈沂生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一阵苦笑:“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是个军人,军人最忌讳用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无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儿,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战胜敌人永远是第一位的!在战场上,如果你仅是个小兵,墨守成规、拖泥带水的行为,那只会害死你自己。可作为军官,倘若因愚蠢犯了一个小错误,那么连累的不仅仅是部下,他们的家属,他们的子女,这辈子都会骂你的娘!说道这,小伙子,你难道就没想过,打仗其实可以用多种思维去考虑吗?”
陈沂生摇摇头,甭说想过,就连听都没听过。
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陈沂生,老邢愈发觉得他象块木头。
老严俯下身替陈沂生求情:“老团长,您就别难为后生了,他们年轻人哪里学过这些?您看他也是个老实人,就是有点不会来事儿,呵呵!也甭说他,我那时候,还不如他现在呢。”见老邢沉吟不语,老严扭头给陈沂生递个眼色:“我听老团长说起过你,他夸你是个很有潜质的兵。不过,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呵呵!我这人不拐弯抹角,有啥说啥,你可别介意。”
陈沂生摆摆手:“俺……我不介意,不介意……”
老邢想了想,指指旁边的书摊对陈沂生说道:“你先坐着,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事儿别打搅我做生意。”
陈沂生很无奈,只好依言拿起本小人书翻了翻,不料内容竟然是《红楼梦》,一时间顿觉恶感滋生,可又不敢轻易换书,只能硬起头皮仔细观读。这本书人物众多关系复杂,以他这种水平,也只能看看插图瞧瞧热闹,静心钻研那是根本谈不到了。没过多久,便借着尿遁更换了一本。
这次他事先琢磨了一下,要先看书名再取书,毕竟尿遁的借口不能反复使用,否则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一本名为《长平之战》的小人书引起他的注意,打仗可是老陈的最爱,一见“打仗”,便马上来了兴致。
抽下书仔细翻阅,这本书通俗易懂,虽然他对白起、廉颇、赵括是何方神圣浑然不知,但书中故事却很有趣。反复看了两遍,又瞧瞧书架,发现还有好多封皮类似的书,上写“史记故事第X册”,一时兴起,又抽出几本来认真翻看。
老邢没有打扰他,四下招呼着客人。来这看书的,大多是附近的小学生。一分钱一本书,生意到还不错。可陈沂生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端坐在一群红领巾之中,怎么看怎么觉得不伦不类。书中的情节深深吸引了老陈,天快黑了也未能觉察,反倒是老严提醒后,他这才恋恋不舍放下图书。
“好看吗?”老严问他。
陈沂生点点头,不过想了想,便顶着一脑袋问号说道:“这书里什么赵武灵王……还有啥刑车……好象都不是咱中国人,有没有中国的?”
“刑车?”老邢想了半天方恍然大悟:“你是说荆轲?咳!”叹了口气,看着老严哭笑不得地说道:“他把荆轲念成刑车不算,居然还把古人从中国给开除了?”
陈沂生不服气,指着书本辩解:“我没说错呀?书上不是讲……讲……他们是啥赵国、燕国人吗?没说他们是中国人哪?”
老严笑得快差气了,抹着眼泪“哎呦”了半天,这才说道:“你……呵呵!你记性还真好,居然能记住他们是赵国、燕国人?呵呵……”瞧着陈沂生那一脸不解的表情,实在是忍禁不住,拍着大腿继续放声大笑。
老邢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待老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止住狂笑,才低声问陈沂生:“小伙子,你读过几年书?”
“初中没毕业……”
“初中没毕业?”想了想,老邢一点头,“是啊!你们这代人赶上了**,在学校那几年也没学到什么,咳!误人子弟呀……”又看看一脸惋惜的老严,吩咐道:“老伙计,把他领进园子练练。”
招呼陈沂生进了公园,三十分钟后再次走出时,老严浑身是土,陈沂生则青鼻脸肿。
将书本搬到车上,老邢拍拍手,问道:“怎么样?”
“扛揍!”老严也没客气,实话实说,“虽说年龄过了,筋骨有点僵硬,不过……呵呵!怎么撂倒都能爬起来。有一点很可贵:就是同一块地方,决不让对手打上第二拳。”
“真的?”
“没错!”指指陈沂生,老严又道:“可这小子挺赖皮——嘴里求饶,却趁我不备把我撂倒了。幸亏我这本事没扔下,要不然,呵呵!被他按倒了还真就别想爬起来。”
老邢没说话,默默思索着。
陈沂生倒是来了精神,“扑通”一声跪在二人身前连连磕头。两个人也没拦着,等他磕完,老邢问道:“小伙子,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可受不起啊!”
老陈顾不上许多,拉着二人直叫师父。老严的身手刚才他也领教了,说实话,连人家怎么动手都没看清,就被接二连三地放倒。至于什么一个地方不挨上第二拳,那是老严给他留情面,实际上,他浑身哪块地方都挨了不只一拳。若非老严故意相让,恐怕他也别指望把人家摔倒——拔老严的腿,就和拔树没什么区别。
这两个老头决不是一般人,到目前为止,就连傻子也该明白了。不过,老邢还是在犹豫。
“行了老团长!您就别含糊了,象我们这般岁数也没几年活头儿,总不能把一身本事都带进棺材吧?我看这小子人不错——心善、不死心眼,干我们这行儿是把好手。”
听他一说,特别是最后一句,老陈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是干哪一行的?别是特务吧?我这解放军……”他还在胡思乱想,老邢却皱皱眉:“倒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可是他这年龄,这筋骨,这文化水平……”
“年龄没关系,他基础不错,仔细调教调教,没准就能挺过来。至于其它的,只要肯吃苦就好办,是不是?”暗暗踢了陈沂生一脚,老严再次冲他使个眼色。
“是!是……”老陈一阵疯狂地点头。
老邢没再说什么,想了想,拉起他说道:“你也不用拜师,咱们军人不讲究那一套。我没答应你什么,但以后,你先来这里看书,至于别的……就以后再说吧。且记一点:你我之间的事情,千万别让外人知道,明白了吗?”
陈沂生到也不傻:一个解放军和国民党老兵关系密切——一旦传出去,没事也会变成有事。更何况他自己,还有一屁股荒草树根没捋干净。
幸好老邢没答应什么,他这心里也不再执著什么解放军、国民党特务。天已完全黑下来,老邢从书箱里翻出书递给陈沂生:“你回去先把这几本好好看看,看完后,你告诉我赵武灵王和荆轲,到底是哪国人?”
望着陈沂生渐渐消失的背影,老严不解地问道:“老团长,你怎么不答应?昨天听你提起,我就一直都没闲着,把他里里外外调查一遍,这是个可承衣钵的人。”
“之所以没答应,那是因为我们的身份。你想想:几个国民党老兵收个解放军做徒弟,这要传出去,恐怕这孩子就毁了。再想想:我们几个教他一个,要是学成了,那他可不是一般的可怕。如果这孩子不知道藏拙,被追问起来,那结果还是要害他。好不容易收个徒弟,却要把他害了,这可不是你我的本意。”
“那怎么办?你儿子不尿你,外人也不能教,咱几个老不死的,这身本事难道就烂进棺材?”老严甚是泄气。
“不用着急!我们再观察几天,如果他真想学,那就收了!说实话,这孩子的速度、耐力、爆发力和韧性,的确很少见的。再加上头脑灵活,反应极快,是块搞特种作战的好材料。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宅心仁厚……唉!只可惜,这孩子的上峰竟没看出他是块璞玉,人才就这么白白淹没……唉!”
“您就别替他委屈了,关键是收了他,有些科目该怎么教,您想过没有?”老严不失时机泼起冷水。的确,好比说车辆驾驶、射击和跳伞等训练,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从理论上着手,根本无法让他实践。世道不一样了,他们曾经辉煌的时代,清一色美式装备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现在,呵呵!也只好在没人的时候,想想过去该怎么玩。
陈沂生抱着小人书,急匆匆走进营房,好在天黑,哨兵也没注意他脸上的瘀伤。霍保生出去喝酒了,陈沂生一个人就着馒头热水,准备挑灯夜读。
老邢借给他的书,是由《史记》改编的历史连环画,虽说内容简单,但对于陈沂生这种水平,是再合适不过。他觉得看历史和看故事差不多,遇到不认识的生字,便随手拿过霍保生的字典一通翻查。还甭说,他记性不错,一个晚上认识了十多个字后,总算捋清了三皇五帝。长平之战、荆轲刺秦王,那不过是在中国古代发生的历史——归根结底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老陈看书非常具有选择性,军事方面多看一些,至于经济文化,则少看甚至一带而过——说白了,就是以实战出发。待霍保生喷着酒气摇摇晃晃栽到床上时,陈沂生已经一头钻进了楚汉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