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儿吗?”拉好文件夹,冯刚头不抬眼不睁随口问道。
刘卫国转到桌前,讪笑道:“没承想,你还有副普萨心肠?真不愧是体贴战士、爱护战士的好干部。”
“你什么意思?”冯刚的脸色很难看。
“我能有什么意思?噢!我他妈帮你弄到副处长位置,可你倒好,就这么感谢我?不杀这小子也罢,怎么反到把他提升了?我的耳朵……不是出毛病听错了吧?”刘卫国俯下身来仰视着冯刚,一脸悲愤。
“你知道什么?嗯?你说你知道什么?” 将文件包重重一摔,冯刚气得脸色铁青,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后,走到门口看看,顺手轻轻掩上房门。
“你不用紧张,外面没人。”刘卫国冷笑道,“我很想听听冯处长您的高论。”
瞥他一眼,冯刚走过来低声说道:“从赵军长那转来一份文件,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文件这么重要?”
“还有什么?就是陈沂生的病志。”
“那能怎样?病志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稀奇的?”
“不一样!”冯刚踱了几步,手指点着桌子轻声说道:“这份和上回的不一样,上次那个工农兵学员会看什么病?这次可是总院外科老主任,亲自为他写的病志。”
“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份病志不但详细注明陈沂生的受伤时间、部位、处理方法,就连伤口弹道痕迹,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又能怎样?”刘卫国还是没想明白。
“怎样?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嘞!据他提供:陈沂生肩部贯穿伤有两处,一处是从前向后,另一处是从后向前,两处枪伤都是出口高于入口。前一处就不用说了,肯定是山下敌人留下的。可后一处呢?他怀疑有人伏地,从背后向陈沂生开了一枪。我问你,崖山被敌人突破了吗?就连你自己,也当着全国人民的面,说没有放过敌人一兵一卒。所以问题就来了,那么这一枪究竟是从哪来的?即便是敌人向逃下山的陈沂生开了一枪,那这弹道怎么也该是入口高于出口才对,又怎会差距这么大?”
听到这里,刘卫国登时冒出一身冷汗,他目光游离,不由自主地回避着冯刚,口中喃喃辩解道:“这个……我怎么知道?怎么知道……”
摇摇头,冯刚叹口气:“这份病志虽说对陈沂生很有利,但是,并不能证明他没有逃跑。基于这一点,师里的老首长就把它给压下来了。树立一个典型不容易,当然,典型还是要继续树立的,可也不能稀里糊涂就把陈沂生给毙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正在拨乱反正,风声很紧。这时候,谁有胆量再出乱子?与其追究下去越弄越糟,倒不如点到为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有时候悬而不决,未必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刘卫国很不甘心,咬咬牙,恨恨问道:“连判都不判,就这么便宜那小子?”
“便宜他?”冯刚摇摇头,点燃了一根香烟:“好在陈沂生没一口咬定你有问题。不过这始终是个麻烦,就象颗定时炸弹,谁也保不准,它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
“既然如此,那还保他做什么?”
“没办法,这是老首长亲自决定的。”
“老首长怎会做出这个决定?”
阴霾地看看刘卫国,冯刚淡淡说道:“凭这一点,你想不佩服老首长深谋远虑,恐怕都不行。知道X团侦察连是个什么单位吗?”
“不就是个侦察连吗?”
“没这么简单!”冯刚摇摇头,“这个连队随时都要开赴前线。你想想,侦察连执行的都是什么任务?这个陈沂生,还用你我费尽心思除掉吗?”
刘卫国恍然大悟,双掌一击,连连称赞:“高!实在是高!借刀杀人不留痕迹,老首长这招,果然高明!”
“我没听错吧?”见到陈沂生后,王志伟第一个反应是从床上跳起来。可听完陈沂生的解释后,第二个反应就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错,我是要去教导队报到,喏!这是调令。”
“逃兵也能升官?”傻呆呆盯着老陈,王志伟又摸摸自己的脸。
“老王,你不用抽自己嘴巴,这是真的,”陈沂生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道,“但我要补充一句,我不是逃兵!”
“好好!你不是!你不是!”王志伟摇着头,帮他打着下手:“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复杂了,看不懂,看不懂啊……”
“那就别看了,做人图个清静——这也是你教我的。” 拽上旅行包拉链,陈沂生回头瞧了眼王志伟:“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出狱后,咱俩找时间好好喝上一顿。”
“行!没问题,喝多少我都奉陪。”
望着老陈远去的背影,王志伟暗道:“逃兵都能升官,那我岂不是连坐牢都省了?”
两天后,王志伟正式接到了判决书,上写:开除军籍,判处有期徒刑10年,立即押赴青海农场。
教导队长名叫于自立,是一个以严谨治军闻名的人物。他黑脸、大眼、浓眉、厚嘴唇,超长的手臂加上魁梧的身材,人送绰号:非洲之星(猩)。于自立向来不苟言笑,但对老陈却很热情,端茶倒水问寒问暖,根本没把他当作外人,弄得陈沂生是坐立不安,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寒暄过后,于自立掏出证件和寝室钥匙,向他宣布了教导队的纪律,临了还补充一句:“你可以不参加军事训练,只要政治课能按时出勤就行。”
“啊?”老陈一脸茫然,“队长,我没听明白,教导队里,还有不参加训练的军官?”
“别人都要参加,你就不必了。不是你特殊,而是你刚出狱身体还没康复。再说了,你的训练科目在短时间内也解决不了,所以就先这样吧。”
“有啥不能解决的?”
指指训练计划大纲,于自立无奈地说道:“你别看教导队架子大,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有些科目啊!没钱就不能开展,唉!难呐!”随后便摆出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架势。
老陈想了想,还是没明白这和训练有什么关系。于自立并不介意,笑眯眯又道:“所以啊!你只能先参加学习了,从明天起,你就当回学生,明白吗?”
陈沂生点点头:“那这一周……要上几堂课?”
“一堂,每堂两个小时。”
“那我不是整天闲着?”陈沂生越听越迷糊。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不能悠悠晃晃无所事事,要注意影响!就这样,你服从命令吧!”
“是!”敬个礼,陈沂生越琢磨越不对劲,心想:“俺咋总觉……自己是后娘养的?”
从那以后,老陈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迎着初升的朝阳,在“再见吧!妈妈”这首每周一歌中,眼巴巴看着战友们出操。由于天天如此,他很快便荣获了一个雅号:陈大胆。 用同寝战友霍保生的话说,就是:“老陈你真牛,比师长、军长还牛,师长、军长还得天天上班,你可到好,连操都不出。行!兄弟我算服了你。”
老陈很郁闷,但又找不出理由来解释,只好一撇嘴,心说:“你当我愿意这样?一入列就被教官给‘请’出来,能有啥办法?”
政治课主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并和“两个凡是”进行着针锋相对的讨论,虽说火药味十足,但和军事科目连一点边儿都粘不上。老陈从小就不是块学习的料,所以听得是云山雾罩,如坐针毡。
有几次他呼呼大睡,流淌的哈喇子,把同桌学员的袖子都给打湿了,弄得战友恶心了好几天。但老陈这点好:知错就改决不含糊。从那以后,他睡觉既不打呼噜,也不说梦话,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清醒,绝对是个上战场的好苗子——这一点,全体学员一致公认。可学员公认没有用,教官不表态,谁说他好那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老陈越想越没底。他没有什么特殊背景,却受到了极特殊的待遇,这一点,有些学员已在私下颇有微词。某些闲言碎语传到老陈耳里,弄得他无地自容、脸上无光。他曾多次向上级反映这种情况,结果不是没有下文,便是一阵好言安慰,根本与事无补。
“再这样下去俺就成废物了,”陈沂生暗自焦急,“上了战场,俺恐怕连仗都不会打了。”越想越愁,最后竟然食不知味,寝不能眠。
和他同寝的霍保生,也是个新近提干的农村兵。也许两个人都来自农村,有着共同语言,所以私下里无话不说。霍保生对老陈的无所事事,到没有什么反感,反而时常安慰他:“大胆,看来你要想点辙了。”
“咋想?”
搬把椅子,霍保生挤到他身边:“你咋这么死心眼?他们不叫你练,你就不会自己练?”
“自己该咋练?我没经验。”
“你好好想一想:出操这活儿,打进部队起就天天折腾,估计这点小事儿,还难不倒你吧?”
陈沂生点点头。
“剩下的拔高训练,你不会先找本书看看,然后再照书练?”
老陈头痛了,摇着头说道:“就凭我这点墨水,能看得懂吗?”
“你不试试哪成?再说,文化低没关系,只要肯学——你看看人家老八团的二连长,原来和你我一样,都是个大老粗。可自打进了部队,一有空就看书,这不,军校都念完了。”
“我咋能和人家比?”
“你比他差哪?是少胳膊还是缺腿?我可告诉你老陈:这没文化不是啥好事,要想被人家瞧得起,第一条就是有文化,明白没有?”
挠挠头,陈沂生心想:自己那点墨水早就蘸着馒头吃光了,想要学习,怎么学?从哪儿开始学?
把身子凑近,霍保生低声又道:“老陈,你上面……是不是有啥靠山?”
“啥靠山?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说?瞧瞧你自己,连操都不用出。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收拾他八百回了。”
摇摇头,老陈沂生满脸苦笑:“我要能知道这是咋回事,那就好了。可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
一撇嘴,霍保生翻楞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和我保密是不是?”
老陈急了,伸出五指比划起王八:“俺说真的,要是骗你,俺就是刘卫国!”
“少来!”一巴掌打落陈沂生的手,“人家刘卫国碍着你啥了,别转移话题!”
老陈低头不语,心里不是滋味:是啊!刘卫国碍着他什么了?自打回国后,一切都变了,变得令他不熟悉,不能接受。明明知道刘卫国是逃兵,可又对他无可奈何。现在人人都当刘卫国是英雄、是榜样,自己说他是逃兵,有谁会信?有谁能相信他这背着悬案、懒懒散散,不参加训练的小学员呢?就算有人肯信,但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撼动这背景复杂、一手遮天的刘卫国呢?一声叹息满面沮丧,小人得志君子沦亡,这老天爷爷,肯定是不长眼了。
“啊!我明白了。”一拍大腿,霍保生叫道:“我明白你为啥走运了。”
“为啥?”
“你……”指着老陈,霍保生极其肯定地说道,“你是被哪家首长千金给看上了,所以才这么走运。”
“瞎说个啥?那是没影儿的事儿!”老陈撇撇嘴,懒得答理这异想天开的霍保生。可就在这时,霍保生仿佛也意识到什么,仔细看看老陈,连连摇摇头:“是不太可能啊……凭老兄你这模样,除非首长千金有啥毛病,要不真就应了那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
“我说老霍,你嘴下能不能积点德?我长得……有那么没人样吗?”
“照我说,你也不用生我气。”咬开酒瓶盖儿,霍保生给老陈满满倒了一杯:“说笑归说笑,可我的话你要过过脑子。咱不求当啥师长、军长,将来能转业进城,就算祖宗烧高香喽……”
喝了一口白酒,却没有着急往下咽,陈沂生想着老霍的话,暗暗直点头。
“我瞧你老陈挺有悟性,是个当兵的料。反正现在也没啥事儿,不妨想一想该咋办?”
老陈面色凝重,“咕咚”一声咽下白酒……
这一夜,陈沂生算是彻底失眠了,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霍保生的话。他不是不想学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学。除了课本上的东西,还真就不知道该看什么书。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好像和自己职业没啥关系,可究竟看些什么,才能对军事技能提高有点帮助呢?不由得,他越想越上火,越想越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