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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默默无语中,两个人又熬过了一夜。直到被滴落在脸上的水珠惊醒,王志伟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就连那刺眼的灯光,都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陈沂生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呆呆望着顶棚。一动不动,犹如一个活死人。

“老陈,你还没睡?”抓起毛巾给他擦擦脸,王志伟劝道,“你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反正都坏到不能再坏了,你愁也没用。”

“俺……我愁?谁说我愁了?”扭头看看王志伟,“我为啥要愁?”

“就甭嘴硬了,瞧瞧你这小模样,狡辩有啥用?不就是一死吗?男子汉大丈夫,别弄得跟小媳妇似的。”

“你瞎猜什么?我心事已了,为啥要愁?”

王志伟哭笑不得:“好好!算我愁了行吧?待会儿,我和门卫说一声,叫我老婆熬点绿豆粥给你败败火。”

陈沂生望着他,一声未吭。

“别用这种眼神瞧我,在我们老家,你这眼神就是要找打架。”

“老王,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为啥要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苦笑一声,王志伟摇摇头,“别误会,是他们怕你自杀,所以叫我过来看着。再说,你我都是难兄难弟,关系走得近也很正常。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人生四大铁—— 一起上过学,一起扛过枪,一起蹲过牢,一起嫖过娼……我和你占了两样。”

陈沂生眨眨眼,无话可说了。

“老陈,我这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现在你我,连褪毛鸡都不如,还想那么多干啥?谁能可怜咱们这些人?唉……”

陈沂生被他说得垂头丧气,沉思了许久,这才悠悠说道:“老王,俺和你不一样,俺……我后爹说过,俺这条命,已经卖给国家了……”

“说啥呢?当兵咋当到你这份上了?愚!”

“我说的是心里话,”苦笑一声,老陈惨然又道,“打仗的时候,有谁不怕死?说不怕死那是骗人的,我要真想做逃兵,谁能管得住?你看看我们六班的弟兄,哪个不怕死?可谁又做了逃兵?随便叫出一个,哪个死得不象爷们?你说,这究竟是为啥?”

“为啥?”

“因为,咱是在卫国家尽一个兵的责任……哎?你笑啥?”

“哦哦!没啥……那个,呵呵!你东北话学得挺快……”

狠狠瞪他一眼,陈沂生极为不悦:“所以,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既然兵和兵不一样,那么兵和军人也肯定不一样,你明不?”

“我听不懂。”

“那我是白说啦?”

“也不是,你自己明白就行!”

“……”

“又生气啦?”

“……”

“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当官的,操这心干啥?”

“反正我想好了,就算死,我也要像一个真正的军人!”

“那你打算怎么死?”

“就这样……”陈沂生指指自己胸口,“面对枪口,看着子弹穿透我胸膛。”

“不就是个死吗?还费那么多事干嘛?”

“不!我绝不会让子弹从背后打进去。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

“怎么不说话?”

“说啥?和你比,我总觉得自己还算比较正常。”王志伟撇撇嘴。

“你胡说什么?”

“没有!绝对没胡说!我向毛**保证!”

“毛**他老人家,从来不关照逃兵!”

“……”

“咦?怎么又不说话了?”

“还说什么?理都让你给占了。”王志伟一脸晦气,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突然,他仰起头扯开嗓子哀号一声:“老陈!你说我咋就成了逃兵呢?妈的!小时候我也想做董存瑞,也想当黄继光,也想用胸膛去堵枪眼。可……可我咋就成了他妈的王连举呢?你说,我为啥就成了王连举?这他妈到底算是咋回事?我怕死吗?我他妈怕死吗?”把自己摔在铺面,王志伟叼着香烟,手哆嗦了半天也划不着火柴。

“老王!我没啥文化,劝不了你,也说不明白,不过我记着俺排长一句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想想那些至今也找不回尸骨的战友,我真想知道:他们小时候想没想过有一天,会战死在异国他乡?”

王志伟捏着火柴,默默沉思起来……

“至少咱们还活着,”深吸一口气,陈沂生娓娓说道,“至少,咱们还可以吃到馍,还可以孝敬爹娘,和他们比,你我都算是幸运。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想那么多干啥?还有啥事想不开?”

将香烟点燃,王志伟深吸一口,眉头拧成了死结。门外,隐隐传来李双江的歌曲——“再见吧!妈妈”。

这是一封字迹娟秀的信。雪白的信封上,一朵鲜艳的茶花含苞怒放,即醒目又显眼。轻轻抚摸一下茶花,刘卫国慢慢拆开了信封……

刘卫国同志:

您好!

我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自从听到您的英雄事迹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原以为**子弟都是些游手好闲、好高骛远,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可是看到了您,听到您的演讲后,我被深深感动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对**子弟心存偏见,才知道**子弟也都是些思想进步,才华横溢的热血青年。我应该好好向您学习,努力工作,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为党为人民奉献自己的一切。

顺便问一句:我能和您保持经常联系吗?期盼您的回信。我的地址是:岚山市临江区上海东路26-3号

电话:XXX-XXXXX

谢谢!

余萍

XXXX年X月4日

把信丢到一边,刘卫国双手托着后脑,眼睛瞧向翘到桌面上的脚尖。这样的信,每天他都会收到几百甚至上千封。现如今,他已没有收到第一封信时那种兴奋、好笑和荣誉感,对于这些热情洋溢的来信,他早就产生了一种无奈和深深的厌恶感。没出名之前,他盼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声名鹊起,被无数个记者采访,被无数个漂亮小姑娘围着身边转。可是现在,他一听到“记者”就会头疼,一看到信就会厌烦。

“人怕出名猪怕壮,看来,真是不能出名啊……”刘卫国喃喃自语。的确,不管是谁,让他把某一经历每天讲上几遍,想不烦都不可能了。

伸手摸到封信,正想把它丢进纸篓,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信上落款是本市的地址,刘卫国举到半空的手,停住了。将信封慢慢凑到眼前,仔细看看,又闻了闻,很香……

“居然是本地的?嗯!这挺有意思,”他暗道,“比那些**、内蒙、黑龙江的强多了——既然见不着面,谁有功夫搭理她们?”又仔细瞧了瞧:“字迹不错,就是不知道人长得怎么样……”想着,他从上衣兜摸出了钢笔……

陈沂生头不疏脸不洗,胡子头发污乱不堪,已经可以筑巢养鸟。伤口好得很快,血痂脱落后,脸上现在是黑一块红一块,照王志伟的话说,这就是典型的猴屁股。

两个人入狱将近三个月,到目前为止,并没收到任何处理决定。二人每天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什么往事、趣事、故事,翻来覆去讲得已是索然无味。赵静再也没有来过,连李雪梅也没有露面。其间江素云到是来过几次,可除了换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日子在无聊中一天天度过。这一日,俩个难兄难弟正在为一步五道棋争得面红耳赤,忽听牢门急促响起,紧接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外面走进。看看目瞪口呆的二人后,其中一名战士冷冷问道:“你们谁叫陈沂生?”

咽咽唾沫,王志伟颤抖着手臂,指向一脸惊诧的老陈。

“跟我们走一趟吧!”没等他穿好鞋,两个战士一左一右架起他就往外拖。即将出门的瞬间,陈沂生回头看看呆坐在地的王志伟,笑了笑想说什么,可蠕动一下嘴唇,便悄无声息了。

门“咣当”一声又被锁上,王志伟这才缓过神来冲上前去,手扶铁窗栅栏,拖着哭音喊道:“老陈!你要多保重……”话音未落,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盈眶……

陈沂生闭上眼睛。一切终于有个了结,他不再焦虑也不再绝望,反而心如止水坦然处之。“两位,待会儿下手,麻烦您干得利落些,我先谢谢二位!”笑着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陈沂生轻吁了一口气,就此一言不发。

两个战士拖着他穿廊过梯,这次,他们并未把老陈押到什么特殊地方,而是径直走进一间比较宽敞明亮的大屋子。

室内摆放一排桌椅,陈沂生在被审判的位置上坐下,两名战士一左一右两旁矗立。

老陈心想:“看来是先判后毙,也好!能让我死个明白,免得到阴曹地府被阎王一问三不知,做了个糊涂鬼。”想到这,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失干净,情绪逐渐轻松起来,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

后门轻声一响,冯刚夹着文件包从外面走进。他的气质全变了:笔挺有型的军服,配上白皙刚毅的脸,显得格外英俊、干练。

来到桌前放下包,他点了根香烟,拉开椅子坐下后,他冷冷瞧着陈沂生。见陈沂生一脸平静与他对视,不由得将眼睛瞄向烟灰缸,狠狠压灭烟头。

“你几天没洗脸了?”冯刚问道。

“俺忘了,兴许是打进来那天起。”陈沂生一脸的无所谓,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小姜、小曹!带他去洗洗脸换换衣服,军容军纪还要不要了?你这样……”

陈沂生忙打断他:“指导员,您别费心了,快点念我也好尽早上路。”

冯刚笑了笑,沉吟一下说道:“好,既然你这么急那就开始吧!”说着拉开文件包取出一张纸,又看看起身立正一脸坦然的陈沂生,低头念道:“陈沂生,男,22岁,祖籍山东沂水,现居住于陕西省XX县,中国人民解放军XXXXX部队X团二营六连战士。特查:该同志在战斗中涉嫌临阵脱逃一事,因证据不足暂时搁置另案调查。鉴于该同志在675高地的英勇表现,记二等功一次并破格提干,限该同志于三日内到XXX教导队报到……”

还没等他念完,陈沂生的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头在逐渐胀大,眼睛一鼓一胀好似要从眼眶中挤出。下面的话他已听不进去,直到冯刚递过文件要他签字,这才如梦方醒。后背已被汗水打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双腿几欲站立不稳,若非身后战士扶持一把,老陈很可能一头杵在地上。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冯刚笑了笑。

静静心,抓过文件从头到尾又仔细看过一遍,忽然,陈沂生指着一段文字问道:“都已经查无实据,为啥还要另案调查?”

来回踱了几步,冯刚掏出手绢擦擦汗:“我想你是误会了。查无实据,并不表示没有这事儿。目前的证据虽说不能给你定罪,但也无法证明你清白。不过呢,功是功过是过,你的功劳该奖励还是要嘉奖,要不然,就不会提拔你。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组织是公正严明的。我不早就和你说过吗?要相信领导、相信组织,你看看,是不是这样?”拍拍陈沂生的肩膀,冯刚又道:“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至于你陈沂生的为人,我是很清楚地。说实话,我也不相信你能临阵脱逃,但现在是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清白。所以在目前情况下,就只能当作它没有发生过。”说罢又拍拍陈沂生的肩膀。

陈沂生有些不服气,但也无计可施,这三个月的监狱没白做,他冷静许多也明白了许多。要在以前,他一定会据理力争,对冯刚说刘卫国才是逃兵。可现在,他不想再争论谁是谁非,受苦受难的经验告诉他:就算争论也是白费力气。

没有证据能证明他陈沂生是清白的,同样,他也说不清刘卫国到底是不是逃兵。如果自己一味坚持,那么到后来,估计刘卫国照样是刘卫国,而他陈沂生,却不一定还是陈沂生了。

冯刚看看沉默不语的老陈,直觉告诉他:这个兵变了,变得成熟了,也变得让他放心了。于是,他欣慰地点点头,和蔼地说道:“你已经是干部了,今后更要严格要求自己,起到带头模范作用。对了,你马上就可以出狱,出狱后别忘洗个澡理理发,把个人内务好好处理一下。”

老陈苦笑一声没言语,打开了手铐,他向冯刚敬个礼后,便转身无奈地离去了。

从后门悄悄闪进一个人,环抱双臂看着收拾文件的冯刚,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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