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兵不等于就是军人,军人是这个国家生死存亡最后的一道屏障!当兵,你有可能是为了混碗饭吃,管好自己就行,没那么多复杂。可是作为军人,那要一肩挑着江山社稷,一肩挑着黎民百姓,责任之重大,什么行业能与之相比?”——邢维民
一大清早,陈沂生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就连霍保生也不知道。总之,一个在军营里无所事事的人,不但显眼,而且旁人看来,还格外碍眼。陈沂生向领导告了病假,没想到这并不太合理的请求,居然会被批准了。
“我这样子像是有病吗?”揣着准假条,老陈有些哭笑不得。
身后传来“1,2,3,4”的队列口号,陈沂生却百无聊赖地走出军营。岚山市的街面,随着早起上班人群的剧增,渐渐变得熙熙攘攘,但在老陈的心里,却是极度地沮丧、自卑。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融入这喧闹的人群,就好似人生失去了目标,眼前的一切在他看来,已经变得越来越彷徨。
“俺到底该咋办呢?”坐在街角的石阶上,望着匆匆而来,碌碌而过的人流,脸上呈现出一丝焦虑,“总不能天天靠混日子过活吧?日后带了兵,人家一瞧你啥也不是,咱这当官的脸还往哪搁?”
正在为自己的前途胡思乱想,耳畔突然传来阵阵清脆的车铃声。一个梳着两把小刷子的姑娘,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从老陈眼前轻盈掠过。
“这不是赵静吗?咦?她咋向北走了?医院方向不在那儿啊?难道也和我一样……请病假了?”人在走背运的时候,往往会从最悲观的角度看待别人,老陈目前就是这样。他站起身,目视着一身便装的赵静,直至倩影从视野中逐渐消失……“这个小丫头,疯疯癫癫的,呵呵!就连骑车都想超英赶美,真不知道她整天忙些啥?”摸摸自己的肩,老陈突然觉得自己的手,竟然舍不得离开那块伤疤。
他选择了赵静远去的方向,漫无边际地走在街头。城北有座闻名遐迩的北湖公园,毗邻岚山有名的脏乱差地区——野鸡胡同。公园中碧波荡漾,树密枝茂,不仅是座晨练的好去处,也是流氓地痞调戏幽会情侣的高发地段。老陈当兵三年,始终都没静下心去欣赏这座城市,更不用提逛公园——在他看来,这是属于城里人的一种奢侈。若非赵静出现,若不是这疯疯癫癫的小丫头从他身边掠过,也许他还想不到北湖公园——那座被战友私下传颂千百遍的情侣胜地。
“俺也算是进过城,咋说也要看看公园。哪怕不进去,也得知道大门冲哪儿开。等将来探亲回归家,我就坐在炕头上,给婶子大大们讲讲,这城里人过日子究竟是个啥样?”
北湖公园正门前很冷清,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抄手坐在小板凳上,双眼向街道上的行人来回踱量,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一个从推车上卸着小人书,身穿陈旧中山装的老人身上。
“老邢头!你早啊?”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开始了两个人在新的一天里,必备的话题。
“老嫂子,你也早啊!”撂下小板凳,老邢掸掸身上的灰尘。
“老邢头,今天怎么迟到啦?刚才有位姑娘,向我打听你什么时候来。这可到好,你们俩赶成个前后脚。瞧瞧,一份开张的买卖,泡汤了不是?你呀!这辈子怎就没踩上个鼓点呢?”
“既然打听我,那就说明她留意我这买卖。放心,客人丢不了,她肯定会再来。”老邢将书架摆在墙边,按照内容分类,把小人书一丝不苟地码放在格子上。
“还甭说,又让你这老家伙给猜对了,那姑娘留下话,说是下午来。哎!我说老邢头,坐下歇会儿好不好?就那几本破书,犯不着象**似的,鼓弄来倒腾去吧?谁愿意看,就让他自己弄不行吗?”
摇摇头,老邢没说话,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陈沂生从公园门口慢慢折返,一边走,一边盯着售票处玻璃窗上,那“票价一角”的红字。核算过一角钱可以给娘买块槽子糕后,他放弃头脑中那不切实际的消费欲望,决定离开这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城里人世界”。
漫无边际地巡视着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公园墙角边,写着“一分钱看一次”的小牌子上,随后,那是曾相识的老人,落入了视野。
老邢的目光是敏锐的,照得陈沂生有些手足无措,面前这腼腆的解放军战士,在他看来,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小伙子,看书吗?”老邢双手抱膝,向陈沂生友好地笑了笑。
老陈两眼观天,在努力回想着。
“你不用再想了,我们在烈士陵园见过。”指着身边的小板凳,老邢示意陈沂生坐下。
“对啊!您就是那位……我战友的父亲。”老陈说着话,抬头看看架上的小人书。那里,有他所熟知的名字,譬如说《铁道游击队》、《地雷战》……这些令他想起小时候,翻山越岭赶赴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去观看那些在村头地垄,放映电影时的情景。
“小伙子,你要想看,那就看吧,我不收你钱。”老邢说着,眼睛瞥瞥陈沂生的虎口,暗暗点点头。
将目光从书架上收回,陈沂生尴尬地咽咽唾沫,问道:“老伯,你看我的手干啥?”
“是老兵了吧,小伙子?”
点点头,陈沂生憨憨地笑了笑。
“三战不死,手底下怎么也该有几个弟兄吧?小伙子,你这衣裳咋还是两个兜?”
头深深地垂下去,老陈心里极度窝火,脸上一阵烧似一阵。就在他准备找借口,灰溜溜离开这“是非之地”时,老邢突然叹口气,说道:“瞧瞧,我这话多余了不是?唉!其实啊!我一看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说起来,我儿子也是当兵的,可他没给我留下念想,哪怕连撮头发也没留。”老邢捏着手指,嘴角微微下沉,目光变得深邃游离。
陈沂生叹口气,凑过身子,轻声安慰:“老伯,您要是难过,就找个没人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我听家里老人说,心里憋事儿会伤身子。您老这一把年纪,可要注意身子骨。”
老邢摆摆手,连连叹息:“小伙子,你不用安慰我了,想我这把年纪,该哭的都哭过,要哭也是为了儿女,哪还能为自己?”
陈沂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静静陪着他。
不知老邢是想和他倾诉,还是在自言自语,口中念叨着:“我这辈子,见到的死人太多,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可上回去坟前看儿子,想哭也没哭出个囫囵个儿。父子一场,他跟了我这穷爹,临走啥也没得到,连一把像样的泪,都不能给他。唉!盼来生他能投个好人家,别在这世上受苦受罪……”说着,老邢将头埋进大腿,久久无语。
陈沂生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人,想了半天,犹豫片刻,只能学着部队上指导员惯用的语气,劝说道:“老伯,你不用难过,有啥困难可以向政府提,政府不会不管军烈属。”
摇摇头,老邢惨然一笑:“唉!我就不麻烦政府了,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烈属。”
陈沂生一愣,问道:“哦?为什么?”
“我那孩子,是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写血书才参军的。”
闻听此言,陈沂生心里渐渐明朗了许多:这老头一定是出身有问题。
果然,老邢又道:“我这国民党的出身,没少让那孩子吃苦,不怪他,不怪他,这都怪我,谁让当年我没投八路?”
“老人家,后悔也没用,这么多年了,开枪没有回头的子弹。”
“不!作为军人,我从不后悔!”老邢摇着头,坚定地说道,“我只后悔没尽过父亲的责任,没让妻儿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听罢此言,陈沂生不由得上下打量起这不太起眼的老头——凭他那模样,老陈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军人联系在一起。“老人家,人已经不在了,你难过也没用,虽然我不认识您的娃儿,可我们既然是战友,您不妨就把我当成自己儿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个够吧。”
“难过?”老邢擦擦眼泪,“谁说我难过?”扭头看着陈沂生,感觉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难过?”
老陈觉得很无趣,心道:“你咋听不懂好赖话?不难过你哭啥?别是哭瘭了吧?”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既然当了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都是正常的,有什么可难过?”
“那您哭啥?”
“唉!”老人叹口气,苦笑道:“与其说我是在哭儿子,还不如说就是在哭自己。”
“哭自己?”陈沂生听糊涂了,“为啥哭自己?俺……我听不太懂。”
“小伙子?”老人微微一笑,“你说实话,当兵后不后悔?”
“那有啥后悔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老人摇摇头,道:“道同理不同,这根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当兵,你有可能会后悔。可是作为军人,你永远都不能后悔!”
“俺听不懂……”
“当了兵不等于就是军人,军人是这个国家生死存亡最后的一道屏障!当兵,你有可能是为了混碗饭吃,管好自己就行,没那么多复杂。可是作为军人,那要一肩挑着江山社稷,一肩挑着黎民百姓,责任之重大,什么行业能与之相比??”
陈沂生微微一怔,他被这句话彻底震惊了。当兵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兵和军人居然会有区别。“您老说话太高深,俺有些糊涂……”
“你听不懂很正常,因为,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兵。”老人扭过头去,看着书架不再理他。
“老伯!”陈沂生咽咽唾沫,细细思量了片刻,问道:“国民党,都是这么教育当兵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一个孤老头子的话,你又何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