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拍他后背,王志伟低声道:“老陈,我想和你说说话……”
“有啥快说,俺困着呢!”
“老陈,我估计你要够呛。”王志伟的话题突然一转,陈沂生登时不困了,一翻身坐起来,急问:“你咋知道的?快说!”
默默抽着烟,足足过了3分钟,王志伟这才道:“老陈,你也太不地道了,我的事你不愿意听,可一谈到自己,你比吃了那床头药还精神。妈的,人咋都这么现实?白瞎了我的粥!”他这么一说,陈沂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陪笑连连认错。
“行啦!你也甭笑了,都这模样了还笑啥?怪吓人的。”扳过他的脸瞧了瞧,王志伟“咂咂”有声,“难怪把人家小姑娘吓掉魂,就你这模样……”老王一扭头,也懒得评价了。
陈沂生抚着自己的脸,心里也很自卑。这张脸原本就模样一般,再经过反复打击,估计好了之后,也和《地道战》里的高司令没什么区别。
“你还没有对象吧?”王志伟满脸龌龊地瞧着他。
“没有……对了,你那媳妇是咋回事?当兵的怎么能在驻地附近找老婆?”
“谁说我是在驻地附近找的?那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爹娘在老家给我订下的亲事。这不,听说我出了事,就大老远从东北赶来。唉!姑娘倒是个好姑娘,就是有点死心眼儿。”说到这,他好像想起什么,问道:“我说老陈,我看那赵大夫长得不赖,你是咋认识的?”
“你是说赵静?”
“她叫赵静吗?”
“我和她不是很熟!”陈沂生摇摇头。
“怎么会?上次在车上,我见你和她挺亲热嘛!都熟成那样了,咋还说不认识?”王志伟不信,陈沂生则是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
“这姑娘长得可真是没说的,我看演电影的李秀明也不如她。我们团老团长曾经说过:‘胭脂马不是谁都能骑’,就不知谁有这福份。”王志伟若有所思,“你小子能拉她的手,这艳福不浅嘛!”
陈沂生被他这苦中作乐、自欺欺人的性格弄得哭笑不得,心想:“都混到这份上了,你还有那花花肠子?”一时童心大起,便随口挖苦他:“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咋还想东想西?是不是想娶二房啊?小心人民军队没把你当逃兵毙了,反倒被人民政府给专了政。”
王志伟“嗤”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一脸讪笑:“没看出来,你这一脑袋高粱花子,反倒是个正人君子?我呸!我就不信你小子不想女人?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当兵整三年,母猪赛貂蝉!”
坐起身子, 陈沂生低下头想着心事,半天没言语。王志伟有些不好意思,暗道自己的玩笑可能过头了,赶紧安慰他:“兄弟,哥哥是和你开玩笑,可别往心里去。”
陈沂生摇摇头:“俺知道你是说笑,俺也没生气,只是想起以前的事,心里有些难受。”
“啥事啊?”王志伟天生就爱打听些小道消息,没当侦察兵,可真是委屈了他。
叹口气,陈沂生缓缓说道:“俺不是不想娶媳妇,可家穷,娶不起。俺后爹没个亲生的娃儿,在世的时候,身子骨还总闹病,一年到头吃药比吃粮还多。欠生产队的钱就不用说了,光是欠外人的,据俺娘讲,把俺卖了七八次都不够还的。可就这样,为给俺后爹看病还是得借,最后,十里八村都没人敢借俺家钱了。但俺爹、俺娘还是惦记着政府的好,说是没有政府,俺们这一家早就饿死了。
那时候俺小,体格也不成,家里没有个壮劳力,所以到了十四岁,就不念书了,扛着锄头和人家一块下地。那时候,锄头比俺还高,也不知是俺扛它,还是它扛俺。娘心疼,偷偷跟俺说:‘崽儿呀!庄稼人一辈子就是这么熬过来的——种地娶媳妇,早种地早娶媳妇。’那时俺还小,看人家娶媳妇挺热闹,以为结婚就是借辆自行车驮上新媳妇回家,从没想过会这么复杂。记得十七岁那年,村里的老婶儿好心给俺张罗门亲事。女子…… 俺哪里管姑娘叫女子,她是个瘸子,俺爹娘本以为能省些事儿,没承想人家张口就要自行车和缝纫机,说这已经是最低条件,还让俺后爹去打听打听:哪家姑娘能低过这个价?
俺爹是个好脸的人,他知道是姑娘家嫌俺穷,不过碍着媒人面子,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也没再说什么,当下就领着俺回家了。到家后,他硬是一天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把俺叫过来说:‘娃儿啊!无论哪朝哪代,种地的都是下等人,没啥出息,只靠土里刨食填肚子,兴许这辈子你也娶不上个婆姨。自古庄稼人想翻身,不外乎读书、当兵、造反。读书造反咱走不通,就只能卖命去当兵了。从今往后,你就当自己这条命卖给了国家,国家就是你的亲大大,将来是骏马得骑还是命丧黄泉,就全靠你自己了,大大是帮不上了。记住大大一句话:将来要不能混出个人样,千万别回来。不是大大不留你,而是天爷爷不留你!就当你自己,是天生地养的命吧!
打那时起,俺就不想家,也不想婆姨了,就想当兵、提干留在城里。可俺当上兵后,家里托人捎信说,有不少提亲的都快把俺家门槛踏烂了。那瘸腿姑娘她爹也托人捎话,说俺要是不嫌弃,就把姑娘白送俺。可俺已经想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白娶的媳妇,不付出点啥等着媳妇从天上掉下来,那就是做白日梦。这梦偶尔做做还行,可不能当真,你指望千金小姐会看上讨饭花子,那在戏里演演还成…… ”
“可你现在不一样,咋说也是个兵,在乡下人眼里,当兵的那就是个宝啊!”
“那也没啥了不起!”陈沂生摇摇头,“俺今天是兵,可不敢保证明天也是兵。记得当新兵那会儿,老兵和俺说过:‘当兵不提干,就等于几年白流汗’。入伍前,俺还以为自己算是有出路了。可进部队才知道:提不了干,将来还得哪来哪去。俺们这些农村兵,除了干活别的也不会,没法子,就比谁更勤快。连里大活、小活、脏活、累活,全让俺们给包了,可一到提干的时候,能去教导队报到的,大部分还是城里兵。农村兵获得点表扬后,照样是哪来哪去。后来,听说没给某些人‘孝敬’,想提干就和做梦娶媳妇差不多。俺也没啥孝敬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孝敬,俺就这身力气,可有力气没用,就算俺没被人冤枉,将来还得凭着力气种地去……”说着,他越来越泄气。
王志伟听得唉声叹气,心头一酸,忍不住拍拍他肩膀,连声安慰:“好啦!好啦!也不用灰心,没准哪天鸿运当头,你就能坐着火箭升上去。说不定,还会有大家闺秀看上你呢。”
苦笑一声,陈沂生满脸凄然:“鸿运不会降到俺头上,俺这辈子,能有碗饭吃就行…… ”
“我说老陈!你能不能……不说这个‘俺’字?一听这个‘俺’,就知道你是打乡下来的,甭说提干,就连找媳妇,我瞧着都悬。”
憨然一笑,老陈忍不住脸色一红:“对不住,俺……不不!俺习惯了,我……我是说,谁家姑娘不喜欢有出息的后生?我一无是处,又没个撩人相儿,谁会平白无故看上我?就算被人家看上,我浑身上下穷得只剩下土坷垃,拿啥去养活人家?用在部队学到的那句话来说,这叫没有物质基础,没有物质基础……就没有……没有啥建筑来着?”
淡淡一笑,王志伟安慰他:“但你可以努力啊?”甭说,此人还非常具有理想主义的天赋。
“我会个啥?咋努力?除了打枪就是种地。种地要能养家,那我还当兵干啥?”
王志伟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和陈沂生谈心根本就找不到乐趣。不管说什么,他总能用最残酷的现实,把你美好的理想给击得粉碎。由此,他不禁暗暗想道:“也不知道这小子受过啥打击,咋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德行。呵呵!这辈子你老陈要是能娶到媳妇,除非那女人精神有点问题。”
王志伟困了,不想再说下去,可陈沂生却来了兴致,他踢踢对方:“哎?你咋不说说自己?”
“我有啥好说的?”
“就说说你媳妇。”
“我媳妇?嗨!”王志伟撇撇嘴,“那是个典型的认死理,没啥好说的。”
“听你这口气,象是对她没啥好感?”
“那倒不是,”王志伟点根烟,“小市民嘛!就爱好个放泼。不但我拿她没办法,就连部队,也拿她没办法。这不,我人还关着呢!她就天天磨门卫说要见我,不准就坐地撒泼。警卫吓唬她说,再这样也把她也关起来。你猜她说啥?她说:‘正愁还进不去呢!’于是就问门卫,啥时候关她?弄得上上下下都没办法了,就过来找我谈话。我能说啥?只好说:‘不用管,让她闹,等她烦了,也就消停了。如果实在不行就找公安局,让警察来治她。’警卫说这没用,她一不打人二不骂人,就是住在门口天天磨你。解放军战士身边,白天黑夜总躺着个女人,这算哪门子事儿?她一没影响交通,二没乞讨要饭,三不偷不抢,就算公安局也拿她没辙。更何况这里是部队辖区,为个泼妇去求助地方,这事儿传出去太丢人。于是我说那你还矜持啥?把她放进来不就行喽?你们管不了,我管!我还就不信,这娘们能翻上天去?”苦笑一声,王志伟有些尴尬,“没承想,这娘们还真有一套,进来后也不闲着,钻进炊事班就给大伙做饭。甭说,她这手艺还真不是盖的,没几天,炊事班老王就没活儿干了,天天给她打下手,希望能多学几招。这不,大伙的口味都给她惯坏了,离了她,谁都吃不下饭。”
陈沂生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简直就是个传奇人物。两个人越说越精神,又唠了好一阵子,这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连有人进来都未能发觉。
老陈感觉有人在拨他的头,勉强睁眼一瞧:是李雪梅。
雪梅背着药箱站在一旁,正仔细打量着老陈。
“啥事?”陈沂生揉揉眼睛。
“呵呵!老陈哪,你现在说话可是山东、陕西、东北,各地方言全都有了。”王志伟也醒了。
“该换药了,”李雪梅莞尔一笑,放下药箱。
“怎么是你?赵静呢?”看看她身后,陈沂生有点失落。
“别看了,”雪梅无奈地说道,“她吓得不清,今天是不会来了。”说着,李雪梅打开药箱,取出雷夫诺尔和绷带。
“这绷带是怎么缠的?”瞧着陈沂生的脸,雪梅皱皱眉,“是该好好练练了。”用碘酒将血痂润湿,慢慢揭下绷带,她轻声问道,“还疼吗?伤口痒不痒?”
“不疼了……”
“疼就疼,没什么丢人的,你不说实话,我怎么掌握你情况?”雪梅笑了,“你们男人,就这点不好,死要面子。”
陈沂生闭着眼任她处置。甭说,雪梅不愧是个护士长,经由她处置后,老陈感觉脸上舒服了许多,就连赵静失误的地方也被雪梅给及时纠正了。耳朵被窝着绑了一宿,痛得他龇牙咧嘴,弄得老陈还以为连耳朵也跟着受了伤。
王志伟倚在一旁不说话,默默想着心事。
陈沂生问道:“李大姐,这镣铐能不能给摘了?我没打算自杀,绑我做甚?”
雪梅摇摇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最好向上级请示。”
老陈泄了气,样子很凄苦。雪梅看看他,一言不发。
“李大姐,有件事儿我想求求你,您看…… ”
王志伟暗道:“不好!这小子又想让人家替他伸冤。”
李雪梅迟疑片刻,默默一点头:“你说吧!只要不违反纪律,在我能力范围内,都可以帮你。”
擦擦眼泪,陈沂生万分欣慰:“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其实走到这地步,我实在没啥可说的,但有两件事我还不放心,没办到,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王志伟心想:“你又想出什么妖蛾子?”
叹口气,陈沂生泪流满面:“我一个农村娃儿,死在哪儿都无所谓。可两腿一蹬,我娘就没人养了,她老人家生我、养我没少吃苦,可俺…… 我却不能为她养老送终,实在是不孝。不孝儿死了也罢,剩下她一人在世上吃苦受罪孤苦伶仃,就算死,我也不能死得安稳。她老人家这辈子,既看不到媳妇也抱不到孙子,算是后继无人断了香火。如果您有时间,麻烦您替我给娘带个信儿,说我要出远门了,一切都好不用挂念。还有,我在军人服务社存了一百块钱,也麻烦您一块儿寄给我娘。”
雪梅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老陈又道:“还有一件,我们六班战死在异国他乡的弟兄,至今连座坟茔都没有。六班没有孬种,虽说活着没轰轰烈烈,可死了也不能默默无闻、窝窝囊囊!我就无所谓了,但六班的兄弟不能没有个安息地。特别是李排长,要不是他为了大家临时改变计划,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刘卫国也不可能在背后打我黑枪!叫我死得不明不白!”老陈泣不成声含恨说道,“在这世上,我没什么可以求的人,如果有可能,请您替我在他们坟前洒下一杯酒,就说我陈沂生无能,没把他们都带回来,假如来世弟兄们还能在一口锅里吃饭,我陈沂生定会陪着他们战死在异国他乡,决不窝窝囊囊苟活在自己人的牢房里…… ”
此言一出,李雪梅神色微微一变,许久都没吭出一声。
“李姐!”向雪梅深鞠一躬,陈沂生泣道,“欠你的人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今生坟前一杯酒,来世我还你十个响头……”
王志伟一阵心酸,暗道:“老陈,你这是要交待后事啊……”
沉思了片刻,李雪梅眼圈一红:“第二件事,恐怕我不能帮你。”
“为啥?”
在屋内踱了几步,李雪梅回道:“并非我不想帮,而是你的事儿远没有那么糟,不外乎坐几天牢而已。所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陈沂生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摇摇头,他苦涩地说道:“你不用劝我了,要是我不死,恐怕有人就不会安生。换做别的逃兵也许能活,可我就一定要死……”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王志伟暗道:“都说要死的人头脑很清醒,他老陈平常也不象是个想事儿人,看来,那是没到该想事的时候。”
李雪梅不知所措,呆呆的,有些发愣。陈沂生跪在床上连连磕头,恳求道:“李姐,我谢谢您的大恩大德了!”
慌得雪梅急忙闪身:“别,别!我可受不起这个。”赶紧收拾东西,转身就欲离去。可到了门前,她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看老陈,欲说还休。犹豫半天,这才没头没脑地问道:“陈沂生,你……你们排长是哪天牺牲的?”
“X月18号。”
雪梅紧咬银牙,红着泪眼向上看了看,许久才低声又道:“谢谢你,你们六班都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不是孬种。”说罢,她头也不回疾步走出牢房……
王志伟愣住了,惊讶地看着陈沂生:“她啥意思?她咋知道你不是孬种?”
陈沂生也揣摸不透,但随即一想,心中暗道:“唉!她这是在安慰俺。不过临死前能有这句话也知足了,总比被人骂要强。”
但王志伟却不这么认为,他左右都认为这件事透露着古怪:“我看她,不像是糊弄人,嗯!她是大夫,没准能知道些什么。如果能替你说句话,兴许你老陈还有救。”可是转念一想,马上又推翻了前面的猜测,摇摇头:“够呛!你和她不沾亲带故,人家凭啥帮你?现在这人哪……啾!啾!啾!”王志伟连连摇头,啧啧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