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怀里的水果糖,陈沂生犹豫一下腼腆说道:“俺……我小时候,总是端着碗……”
“咦?你总端碗干嘛?”赵静很好奇。
苦笑一声,老陈没敢提及自己那多灾的童年,只好跳过话题又道:“……所以我的手臂要比别人稳。有了这基础,当兵后训练射击就比别人进步快。”
赵静略有所思:“哦!怪不得射击运动员都要在臂上挂砖头……”
陈沂生又道:“……再有,我有一套自己的射击方法。”
“什么方法?”赵静来了精神头。
老陈咂咂嘴,没往下说。实际上,他这水平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对了!碉堡射口那么小,你是怎么打中机枪手的?”赵静想起了一直困扰她的问题。
老陈尴尬地笑笑:“这是俺的秘密……”
这的确是陈沂生无法说出的秘密。其原因就在于他一只眼睛有些近视,看见火光或者亮光要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只要向亮光中心点射击,命中率往往要比正常人高出一些。当年,也正因为他有只眼睛近视,所以征兵时差点没被淘汰。
“还有……你伤得这么重居然会没事?有没有什么诀窍?”赵静的嘴巴是动起来便没完没了。她曾经看过陈沂生的伤势:锁骨被打断,差一点就伤及锁骨下动脉。
老陈摇摇头:“没啥诀窍,命好而已。”
赵静不信,她看着陈沂生,老陈也在看着她。直觉告诉自己:这农村兵一定是猫教老虎——留一手。即然如此,也不好再问,但她相信总有一天,陈沂生会把一切都告诉自己。
“总有一天……咦?为什么是总有一天?难道自己会一直缠着他不成?这该死的农村兵……”想到这里,她偷偷瞥了陈沂生一眼,不由脸上一红,默默低下头去……
三个小时后,众人登上汽车。在蜿蜒的盘山道上又颠簸近2个小时,就在大家昏昏欲睡之际,前方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
一个急刹车,在惊呼声中,汽车被迫刹车。
“怎么回事?”江素云探出车外看了看,身边的伤兵赶紧拉回她:“你这是找死,不怕挨冷枪么?”
白他一眼,江素云反驳道:“怕死就不当兵,有种让他们开枪好了!”伤兵摇摇头,没再说话。对于这些只有热血没有脑子的菜鸟,就算给她一颗好心,她也能当成驴肝肺。
赵静也很好奇,可正要伸头,却被陈沂生一把拉住。他低声道:“王志伟说得没错,敌人狙击手或许正在瞄准这辆车,千万别露头。”
赵静小嘴一撇,甩开陈沂生手臂语出不逊:“原来你也是个怕死鬼?哼!怕死就别来当兵。”
陈沂生气得要命,恨不得甩手扇她俩耳光。盯瞧了她片刻,未待陈沂生发话,赵静到先发制人了:“瞧什么瞧?比谁眼睛大么?”说着,冲着老陈狠狠一瞪眼。
“你们俩不要吵!安静!”江素云阻止二人,正欲抬腿下车,一个战士跑过来掀起帆布提醒:“前面有地雷,车队暂时不能走,这里有没有急需救治的伤员?”
“这里都是伤员,哪个都需要急救。”赵静没好气。可这战士并未介意,他笑着摇摇头他伸手将掀起的帆布掖了掖。
江素云忙道:“不用了,谢谢你。”
“咻……”
“什么声音?”赵静很好奇。
“不好!”老陈一把将她按在身下……
“你压我干嘛?流氓啊!”从陈沂生身下凄惨地伸出小手,赵静狠狠挠他一挠。
“嘡!”汽车护板溅出一道火花。在江素云惊怵地注视下,那个战士的前胸爆出一道血雾,和着碎肉浓浓喷在护板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江素云目瞪口呆,她呆呆望着仍然含笑的士兵,不知所措……
“噗!”这战士的脸突然炸开,红白之物霎时喷涂了江素云一脸。无头的身躯停顿几秒钟后,随着江素云那惊愕的目光慢慢栽倒……帆布缓缓合上……透过缝隙,还能看见那士兵不停抽动的双腿……
江素云也被人按压在身下,帆布“突”地一颤,一道曳光贴着王志伟后背斜穿对侧,呼啸着而去……
“你没事吧?”王志伟问道。
“啊!没,没……”江素云干呷嘴唇瞪大双眼,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你让开!”推开陈沂生,赵静急忙爬到江素云身旁,紧紧抱住她低声安慰:“没事,没事,这是意外,意外……”
两个押车战士缓过神儿,举枪伸到帆布外闭眼一通乱射。其它军车也将子弹挥霍无度,打得虽说洋洋洒洒,但效果却不敢恭维。
“别打了,敌人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呆。”伸手拍拍惊魂未定的押车士兵。两个人看着陈沂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陈沂生笑了笑,又道:“要想知道他藏在哪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等他下次开枪。”老陈像是在开玩笑,两个人默然无语。
周围静下来,没有人再敢冒险放枪,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渐渐的,押车士兵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敌人可以拖延时间,但这三车伤病员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两个押车战士低声交流,“要不……先退回去?”正在商量,王志伟在一旁插言:“退回去不大可能,我敢保证:他们把咱后路肯定也断了。”
陈沂生点点头:“有道理,不过还是有机会。依俺……依我看,对方人手不会太多,而且也没有重武器。要不然他们肯定会冲过来,或是用迫击炮把车炸了。”看看大家,又道:“我有预感,总觉得他们还在附近。”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赵静很不服气。
老陈略一沉吟:“或许是因为咱们没有出击。你想想看,咱们不追,他们为啥要跑?”
“那可不一定,他们打完就走这也说不定。”
“有道理,不过在战场上……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宁可相信他没走。”
赵静很泄气,同时又感到一丝莫名地恐惧。透过缝隙,看着地面上牺牲的战士,她首次觉得打仗并不是那么好玩。也许是电影看多了,对于战争,她一向认为在强大的中国人名解放军面前,敌人只有报头鼠蹿份儿。现在可倒好,即找不到敌人,又被敌人时刻威胁着,空有一肚子火气,也不知该找谁发泄。
“对了!怎么没听到枪声?”赵静突然想起什么。
“没啥大惊小怪的,”王志伟解释道,“他们在枪口安装了消音器。”
“什么是消音器?”
王志伟没理她,眼巴巴看着陈沂生。
老陈苦笑一声:“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赵静抱着惊魂未定的江素云,呆呆望着他。
“让他再开一枪!”
赵静泄了气,嘟囔一句:“废话,我也知道让他再开一枪,可敌人能听你的?”
正在这时,车厢门突然被撞开,司机跳下车向公路两侧丛林疯狂扫射……“日你奶奶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有本事咱一对一地干!”司机已经陷入不可自拔的疯狂状态。
王志伟摇摇头,叹口气。
枪声溘然而止,随后,传来一阵重物砸倒在地的声音。押车战士迅速开枪还击,胡乱射出一匣子弹后,陈沂生拍拍二人肩膀,说道:“行啦!省省子弹吧!这么打没用。”
“那你说该咋办?”二人有些气急败坏。
指指二人手中的枪,老陈问道:“能不能借用一下?”
相互对视一眼,一个方脸士兵将56式冲锋枪递给老陈。陈沂生右手举枪试了试,点点头。看看帆布上的弹孔,又从弹孔向外观瞧。“有没有人影闪过,或者是树丛无风自动?”两个人摇摇头。
陈沂生不再说话,左眼贴在弹孔上,右手猛然举枪。枪口一跳,子弹射出枪膛,一棵茂密的大树剧烈地颤抖后,一个裹满枝叶的物体,拖着血水丛树上摔将下来……
“打中啦!打中啦!”赵静拍手欢呼,“哎呀”一声惨叫后,她又被陈沂生死死压在身下。
“嘘!”食指点着嘴唇,老陈用目光制止了她的不满。
赵静勃然大怒,心道:“怎会这么倒霉?每次都被他压,还压上瘾啦?”正待发作,一道曳光疾速穿透帆布,蹭着陈沂生背部绷带,“嘡”地一声打在车厢挡板,吓得赵静赶快把牢骚咽回肚子里。
血水顺者陈沂生两肋滴落下来,溅了赵静一脸。“你没事吧?”她几乎是拖着哭音问道。
摇着头,陈沂生从她身上小心翼翼爬起来。
“让我看看!”赵静急了,伸手在陈沂生后背一阵乱摸。
“我来吧!”江素云稳定了情绪,从药箱中取出一卷绷带和敷料,小心为陈沂生包扎。“赵静,你傻愣着干啥?还不过来帮忙!”江素云低声埋怨。
“啊!是!是!”赵静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帮忙还不如不帮。
“老王,发现什么没有?”陈沂生低声问道。
王志伟从弹孔中收回视线,遗憾地摇着头:“妈的,躲得可真严实。唉!找不到。”
“不用愁,我有办法!”车厢里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在众人注视下,孙育新站起身。
“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江素云疑惑地瞧瞧他。
孙育新没回答,笑了笑,怅然舒了一口气。
忽然,王志伟含着眼泪叫道:“老孙!你可千万别办傻事!”
“算了吧,谁还能有我冷静?这世界上,已经找不出比我还要冷静的人了。”说着,孙育新发出一声含悲带泣的苦笑。
“老孙!”王志伟正想起身拉住他。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孙育新一撩帆布,纵身跳将下去。
赵静和江素云不约而同“啊”地叫起来。孙育新回头向她们笑笑,慢慢举起双手……
“妈的,他要投降?”押车战士举枪欲将他击毙,却被陈沂生死死压住枪口,盯着押车战士,含眼泪摇摇头。
“你什么意思?”那个方脸战士火了。
“成全他吧……”
孙育新慢慢迈出脚步。破空音锐声掠过,他后脑“噗”地爆开,红白之物和着破碎的天灵盖,象拧开的水龙头,一股股汹涌倾泻……艰难扭转回头,咧着满是鲜血的大嘴,向众人望了望,节尺般一节一节扑到在地……
赵静“啊”地一声,钻进江素云怀中,俏背颤抖个不停……与此同时,陈沂生的56式冲锋枪猛然一跳,一个身披蒿草的敌军,从山坡灌木丛里翻旋滚落……
“修路吧……”把枪丢还给方脸战士,陈沂生向挡板重重一靠,慢慢捂住满是泪水的脸……
“听他的,他说的是事实……”摇摇手转过身去,王志伟的肩头也剧烈耸动起来……
一个战士从车上跳下,仔细向四周搜索,果然没再飞出子弹,这才放下心来,招呼众人修车掩埋尸体。
一个小时后……
颠簸的车厢里,赵静坐在陈沂生对面,忽闪着大眼睛时不时偷瞧着老陈。一见陈沂生的目光望过来,就急忙闪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江素云轻咳一声,坐到老陈旁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敌人都死了?”
老陈看看赵静,赵静也在炽热而急切地望着他。
“我最后一次开枪时,有没有人还击?”陈沂生问道。
“没有……”
“这就对了。以他们的枪法,在我两次射击的情况下,会打不中我么?”
众人有些明白了,但仍然觉得运气使然。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位置的?”赵静终于忍耐不住,主动开口询问。
指指帆布上的弹孔,陈沂生说道:“靠它们!”
“这能说明什么?”赵静百思不得其解。
“只靠它们当然不能说明啥,如果结合击中司机的弹道轨迹和车厢弹孔轨迹,就能找到他。”
“那他为什么躲在树上不转移呢?”
“这要问他本人,我也不知道。”陈沂生摇摇头,“也许是来不及转移。”
“你为什么阻止我打死孙育新?你知不知道:他要是投降会有什么后果?”押车战士有些不满。
“会有什么后果?”江素云瞥瞥他。
“什么后果?”这战士很生气,“他将是我军在这次战中第一个投降的人,你说会有什么后果?妈的,这个没卵蛋的家伙。”听他骂得恶心,赵静不满地堵起耳朵。
江素云无话可说。如若象这士兵所说,后果的确是不堪设想,弄不好自己也会受到牵连,入党的事情,不知道还要拖到几个猴年马月。
王志伟冷冷问道:“你就这么看人吗?你难道没想过:他是为给老陈指引目标自愿送死的?”
那战士一撇嘴,嘴里“嗤”了一声,说道:“他还能有那么伟大?”摇摇头,“我可不信,也就你这孬种才信他。”
王志伟一阵气苦,偏偏又无法反驳。
扭头看看赵静,赵静也在关注着他。老陈叹口气,回手拍拍王志伟,车厢里寂静无声……
王志伟抬起头问道:“老陈,这件事你最清楚对吧?”他渴望而急切地注视着陈沂生。
陈沂生点点头,默默说道:“是的,前前后后我最清楚。”说罢,他扭过头去一声叹息:“他没有卵蛋,可他更像个男人。人已经走了,你们还想怎样?有这样的战友,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将头深深埋进膝盖,一动不动,可每个人都感觉他是在流泪。
赵静忽然“咦”了一声,瞧着陈沂生疑惑不解:“你怎么不说‘俺’啦?”
陈沂生也是一怔,心道:“是啊!俺怎么不说‘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