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经厂在西苑的西北角,须得走好一段路。
瑾言走到院中,已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味,区别于某先生枫桥书局印厂的气味,内府藏书用墨更为细质,加入了丁香、麝香、冰片、苏木、白檀、苏合香等多种香料、药材,香气沁人心脾。
这里少有女官踏足,瑾言乍入其中,自然扎眼。
直房的管事瞧见,忙走出来,迎上去问她何事,瑾言说明了来意,那管事点了点头,客气道:“劳累姑姑跑一趟了。只是上回送到各地藩王府中的刻本出了差错,闹出了笑话,还叫外头的读书人好一顿讥讽,说是咱们司礼监监管刻书的公公不用心,学问差,所以这回印书,我们是千万小心!”
瑾言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刻书是传承圣人学问,自然要求严谨的。”
“姑姑理解我们的难处就好。”管事的堆了笑,站在廊庑下头,招招手,唤来了一个长随,道:“小安子,你先领着这两个姐姐去登记,填好印的书籍名册写下来,把该办的手续办妥了。”
又回过头对瑾言道,“姑姑,您请跟我去里头坐坐,看看样本先。”
“怎么不看了样本,再一道填写了书籍名册呢?”瑾言纳闷。
“姑姑,经厂规模宏大,光是那些匠人我们平日里就管不过来了,若再有人浑水摸鱼可就难办,所以一切访客必得登记存档,办好手续,出了问题也好查,还是照规矩来吧。”
他说的倒也入情入理,瑾言也就不再为难他,便跟着一起进了屋。管事的为瑾言沏了茶水:“这是顶好的普洱茶,我们藏了待客的,您尝尝。”
瑾言微微笑着,端起盖碗,尖着嘴吹了吹茶叶,到底还是存了个心眼,在管事背过身走到书架前翻找时,就放下了茶水。
“找到了!”管事的从如林的书架里走出,找出一本刊刻好的《女训》,递到瑾言跟前,捻了捻书页:“您瞧,这可是上好的鹤庆白棉纸,多柔韧呀,还有这墨,您再仔细闻闻,不只是书香,还加了玫瑰,特有的闺房香气。”
这未免也太过奢靡,瑾言暗暗耸了耸眉。她翻了两页,见这刻本字大如钱,墨色匀润,看起来赏心悦目,读来十分流畅,也很满意,点点头就要拍板:“就这样吧。”
管事的倒是一丝不苟,从容道:“姑姑,您别急,还没有选装帧呢,是要包背的,还是要蝴蝶装的?”
“上回用什么装帧,这回就依旧用什么装帧吧。只是些识字课本,大可不必铺张。”
瑾言正说着,外头忽然又有个长随急匆匆奔了过来,叫了声管事,慌里慌张催促道:“您快去瞧瞧,后头那两个工匠师傅谁也不服谁,又闹起来了!”
管事立刻变了脸色,又将《女训》递到瑾言手中,拱了拱手:“对不住了,请姑姑在这里稍待着,用用茶,再瞧瞧这刻本有没有错漏,我去后面看看。”
瑾言答应了,随手翻起了《女训》,这书里的内容她得捏着鼻子才能看得下去,不过既然插手,总不能办砸了苏瑶瑶的差事,将来出了事叫她难办,便认认真真校对起来,读得入神,竟没察觉身侧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蹑手蹑脚进了来,谄媚道:“苏姑姑,您还记得我吗?”
瑾言抬起头一瞧,嘴角轻轻拈起一点讥讽笑容:“廊下家的张先生,您眼神真好,倒认出我来了。”
当日她们三个一道来的廊下家,张忠诚压根不在乎谁是谁,只知道是尚仪局的,后面又急于表功,只顾着去给林尚仪做说客,也没有仔细分辨,这才有了张冠李戴的笑话。
他上前见了礼,瑾言淡淡:“您有什么话说么?”
“我干爹念着姑娘,要跟姑娘问好呢!”
果然,是在这里等着自己。话本小说里,还知道备些酒水点心做说客,这个张忠诚倒好,要站在这儿干说。
“多谢王先生记挂了。”瑾言依旧不露声色,冷眼旁观,想着倒要看看他放什么臭屁。
“姑娘,您受磨搓了吧,脸色都没之前好了。”张忠诚就势坐到瑾言跟前,凑过来,一股浊气扑到瑾言跟前,他面上带着几分得意,劝和道,“要我说,您在宫里,也有些年月了,有些道理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在宫里要想不被人欺负,怎么都得找棵大树乘凉。如今这大树送上门,您何不顺手攀一攀这个枝子呢?”
他见瑾言不言语,又端起瑾言没碰过的茶水,呷了两口,继续道:“咱们都是苦出身,可要说啊,你们这些女官可比我们这些没根的人强多了不是,秉笔看上了您,那是您的福气。您想想,林尚仪为什么敢欺负您,把您差派到这儿来呢?还不就是因为她欺软怕硬,害怕咱们秉笔的威势么?您要是成了秉笔的女人,那林尚仪只会怕您,像耗子躲着猫,到时候她还敢这么糟践您吗?”
呵呵,瑾言发觉自己倒是小瞧了张忠诚,她本以为他糊里糊涂的,定是以利相诱,没想到他还有点攻心的能耐,会把林尚仪立成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