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敏怀先太子去后,端本宫已经落锁九年,萧元慎命宫人时时修剪,勤加照看,因此院中一草一木都保留着从前模样,茂盛葳蕤,却不见旁逸斜出。
瑾言从廊庑下头走过,沿着窗棂依次查看着每间屋子的动静,寻至最北侧的藏书阁时,终于听见了动静。
她站在窗棂外头,向里看去,素净的绢帛自梁上垂落,上面笔走龙蛇,迹清字遒。
萧元慎单脚裹着高处的绢帛,从梁间飒飒飞舞,一手握着砚台,一手抓着毛笔,自高处往下挥毫恣肆,饱蘸着浓烈的红墨,落笔之处便成猩红色狂草,激动处,红色的墨汁飞溅,落在白色的绢帛上,恰如斑斑血泪。
萧元慎写到忘情,鲜红的墨汁,沾在他白净的脸上,几缕墨色额发散落,几分狼狈潦草,纵是这些白色绢帛全都写满,他仍旧是不解恨意,一口咬住抓笔,自腰间取出匕首,将所写的绢帛尽数割裂,凄厉的裂帛声自殿中溅开,叫瑾言一阵心惊,瞳孔微微缩了缩。
她本以为萧元慎这样的人生起气来,会将这端本宫砸了,未成想他却躲在这里靠狂草排遣。
天子盛怒,她一时不敢去触这个霉头,自始至终便立于窗棂边,静静等待怒火平息。
萧元慎收了匕首,回过神来,才发觉拇指因用力过度被匕首割伤,淌出血来,低头含住,略吸吮了下,而后用帕子草草裹了裹,心情才有所平复,便侧身对着镜屏整理起凌乱的仪容,却在这时微微僵住了身子,他已自镜中看到了立在窗棂边的瑾言。
自己方才失态举止全落进了她的眼中,一点也没落下。
而他恰恰最不愿叫瑾言看见的,想着不如装作不知道的好,偏偏瑾言见他情绪稍微平复,趁着他在屏风前踟蹰,已自窗外叫了声:“万岁……”
声音小心翼翼的,还带着点怯意。
萧元慎耳根滚烫,脸颊也似烧着了一般,不愿回头,闷闷道:“朕说了,不要你们过来。”
“太后放心不下,叫微臣过来关怀。”
瑾言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往下说了。
“朕不用她管,反正朕做什么都不如哥哥,天天惹她生气,她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萧元慎压住声音,不再往下说,生怕被瑾言听出自己马上要逸出来的哭腔。
瑾言想起,自己来帝京前和阿蜜依若玛赌气,摔筷子砸碗,不管不顾冲去泸沽湖放马,舅舅找过来,自己也是这样,背对着他,明明是一肚子的委屈,却囊声囊气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坏,不懂事,对不起阿蜜!”
其实,那不是自己的心里话。在那时,只要阿蜜过来抱着自己说:“慕楚蜜,阿蜜知道你不是这样的。”自己就会立刻扑簌簌掉下泪来,乖乖地搂住阿蜜的脖子。
瑾言看着这样的萧元慎,忽而觉得他也并非那么难缠,不可亲近,十七岁的少年,即便是生哥哥的气,也没舍得砸了这里的东西,即便是跟母亲大吵一架,心里的别扭不是太后说的要废了自己,而是再次惹太后生气。
于是瑾言立在窗边,望着萧元慎笔直的背影,轻轻道:“万岁,太后知道,您并不是那样坏的人。”
因为下雨的缘故,天很快昏暗了下来。内监们不敢进来点灯,萧元慎便如掩在一片浓墨之中。良久,他才动了动,低低问了句:“你饿不饿?”
又是这句,瑾言抿了抿唇角,想到他无论关心人还是讨好人,似乎方式都只有一个,吃。
“有点饿。”瑾言又补充了句,“而且,这里这样黑,微臣都看不见万岁了,不如叫人进来上灯吧。”
“嗯,依你。”萧元慎走到窗边,隔着半卷的竹帘问瑾言,“你想吃什么,要不朕叫人弄个铜锅涮肉?”
“好呀。”瑾言见他有了些精神,便很快答应了下来,甚至故意装作很欢悦的样子,格外精神。
“那你去跟小厨房传个话,就说朕晚上要吃涮羊肉,你要吃什么都跟他说一声。小厨房的糖蒜是一绝,你一定要尝一尝。”
……
瑾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自己就成了个跑腿儿的?
*
廊庑下,支起了一张方桌。
尚食宫女依次摆好了菜品,烧好了铜炉,便退了出去。
清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飘出温暖的香气,可以下菜了。瑾言食指大动,刚要起身,萧元慎已先一步,用公筷拨弄着羊上脑,涮了起来,还不忘公平,自己这边的肉多了,还要往瑾言的方向拨拉两片,一不小心,羊肉倒粘在了锅壁上。
“一看万岁爷就没自己动手涮过肉,用筷子夹着涮上一息功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