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的住处集中在乾东五所后头的一排青瓦房中,给瑾言安排的是最末的一间,面朝御花园,推开窗,入目便是倏忽春光,一枝春桃的枝条恰好伸了过来,花开灼灼,分外明媚,上面还系着一条彩缯,上头写着岁岁平安,字算不得娟秀,笨拙里倒显赤诚,想是花朝节时哪个小宫女许下的心愿。
“这地方最僻静不过了,尚仪局的女官们都抢着要呢!”
苏瑶瑶勤快,一面说着一面指挥着手下的几个洒扫宫女铺床叠被。瑾言不好意思,想动手帮忙,被苏瑶瑶一把拦住:“陈司籍,这都是些粗活,您哪干得了呀。您心里过意不去,待会儿给她们多发点赏钱就是。”
一个伶俐点的小宫女应和着:“是呀,或者就是教我们读书识字,让我们也能当女官呀!”
屋子里一团热闹,瑾言跟她们说笑着,一面归拢起了自己的衣物,宫中女官的四季衣物首饰,尚服局会有统一安排,因此她带的衣裳并不多,不过一些贴身里衣,四套春夏薄衫,丝织面料窝久了自然起皱,瑾言只好将它们平铺摊在床上,手边没有工具,一时也不知怎么熨烫,倒是苏瑶瑶自告奋勇:“陈司籍,这有什么难的,我去别处借个烫斗过来就是!”
恰好这头小宫女们也整理好了,瑾言便叫住了苏瑶瑶,挨个发了赏钱后,才拴了门,和她一道去。
“陈司籍,您不必陪我的。”苏瑶瑶笑笑,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帮您跑腿就是我当下属应该做的,您有什么事支应一声就是。”
“那怎么好,你虽在我手下做事,却不是我的奴仆,怎好什么都推给你做,我横竖也没什么事,跟你一道走一程,也好熟悉熟悉。”
瑾言也好趁路上闲话的机会,多问些尚仪局的情况,尤其是那个柳雪音。她方才在尚仪局里,同林尚仪当面顶牛,对自己也不十分恭敬,骄矜傲气,只是不知她的底气何在。瑾言虽然不愿意多生是非,但不能不提前探出一些底细来。
苏瑶瑶为人赤诚,瑾言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倒是和那些鼻孔看人的才女不同,她有思格玛的快人快语,也有淑嘉的灵动温柔,一路说说笑笑,瑾言不觉也生出了几分亲近。
苏瑶瑶领着瑾言往西走,到了自己的住处,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几个小宫女闲话。
“柳典籍,新司籍上任,您不去陪一陪吗?”
“司籍司籍,叫得挺顺嘴的嘛!”柳雪音哼了一声,“我不去,耽误你们抱大腿了是不是?”
“典籍,我们可是为您着想。谁不知道,新司籍是太后的人,您得罪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那又怎么样,紫禁城里挣前程,是奴是主各凭本事!”柳雪音翻了个白眼,“她是可以凭自己的身份当上司籍,但她可没法叫我柳雪音低头!”
柳雪音还要说,旁边的小宫女暗暗使了眼色,她一回头,就瞧见瑾言和苏瑶瑶进了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一字不落都进了瑾言的耳朵里。
柳雪音也不在乎,敷衍地行了个礼,索性破罐子破摔,毕竟瑾言虽是她的上司,却不得人心,若当真为了自己背后两句刻薄话罚她,只会叫尚仪局的人认为瑾言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瑾言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免了大家的礼,更是伸手虚扶了一把柳雪音,转而拾起被扔在一旁的《诗经》,含笑:“这就是柳典籍要教的课,不知读到第几篇了?”
跟着柳雪音的小宫女害怕被牵连,积极回道:“回司籍,接下来该读《玄鸟》了。”
“既如此,可否请柳典籍为我说说这句‘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中的四海指的是哪四海呢?”
瑾言笑笑,她方才从苏瑶瑶那里已经听说,柳雪音之所以如此轻狂,皆因自己的干娘是皇帝的奶母保圣夫人,身份贵重,她原是尚仪局典乐,十六七岁年纪,因在宫宴上同世家子弟暗送秋波,眉目撩人,被太后觉察,本来要问罪,但保圣夫人求情,这才改作典籍女官,教小宫女们识字。
这样一个人,读书不求甚解,能读通已经难得,更别提还要追根究底的训诂学问,因此自己便故意借这题来考一考她,柳雪音果然答不出来,一时默然。
“柳典籍既然不知道,那本司籍就说给你听,这句的意思就是坐拥四海,百姓升平。四海,即九夷、八狄、七戎、六蛮。”
瑾言乜了一眼柳雪音,见她面皮涨得紫红,却一句话说不出,勾勾唇角,“柳典籍,你不是问我,凭什么可以叫你低头吗?”
“就凭我,五岁开蒙,七岁入永宁司学,十岁入帝京,同山阳长公主、敏怀先太子一处读书,师承东阁大学士汤显之老先生,凭我刚刚给你讲明白的这点学问。”
瑾言说话和和宫里那些声色俱厉的老嬷嬷不同,平心静气,却掷地有声,唬得那群小宫女瑟缩起来,都不敢抬头,只有柳雪音扬着头,嘴角噙着一点讥讽。
“是,陈司籍,你学问好,你出身高贵,我们尚仪局啊没人比得上,可有一点,我柳雪音做人做事清清白白,不会靠出身去欺负比自己弱的人,更不会腆着脸抢走别人的司籍位置!”
瑾言愕然,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司籍是额外编制,但从柳雪音的话里,她分明听出了另一重意思,旋即想到了尚宫局王司簿所说的,宫中刚擢升了一批女官。
这样说来,是自己挤掉了原本的司籍女官,硬是顶上了这个缺,而那个被自己压着无法升迁的人,不是柳雪音,便是为自己忙里忙外笑语盈盈的苏瑶瑶。
也难怪,柳雪音这样的不服气,这样的事,若是换了自己,又岂能甘心?
柳雪音见瑾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便知她理亏,自己占了上风,洋洋得意,还要再出言讥讽,却被苏瑶瑶喝了一声:“够了,柳雪音!你这样爱计较个高低,倒不如把心思放在好好教书上!”
柳雪音啧啧舌:“苏瑶瑶,人家占了你的位置,你屁话不说,还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你贱不贱呀?”
话音未落,苏瑶瑶啪地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了柳雪音的脸上。
“柳典籍,你我既是执掌礼仪的内官,行事自当为人表率,你这样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她出手干脆,倒让瑾言吓了一跳,看不出来,她本以为苏瑶瑶娇憨,原是将锋芒藏而不露。苏瑶瑶把握了出手的力度,并未叫柳雪音破相,只一侧脸颊隐隐泛红,但柳雪音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口气,一把扑了上来,就要跟苏瑶瑶拼命。
瑾言眼疾手快,挡在苏瑶瑶跟前,迅即扣住柳雪音攻来的手腕,擒住她的手臂,柳雪音娇娇弱弱,哪里反抗得了,只好嘴里犟着:“怎么,你知道苏瑶瑶被你祸害了,现在想着收买人心了!”
瑾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沉声:“我亏欠于她,我自会承担,但你先向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