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说你这小子,事儿办得倒是挺利落,怎么看人眼色、听话听音就是不会呢?”严如水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我说的是紫禁城的天!”
海东青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严如水抱着紫砂壶,吸溜了一口热茶,懒洋洋道:“倒也不怪你,你是朝鲜进贡来的。虽说会写几个汉字,说几句汉话,却还不知这宫里衙门的深浅。这么跟你说吧,宫里二十四个衙门,最大的就是司礼监,连他们都听太后的,骑在咱们头上,咱们翻不了身。可万岁爷亲政,这宫里的天就得变了,保不齐一阵春风吹来,咱们呀就飞上云天了。你心里有个数,若是慈宁宫的人问起万岁爷的动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可得把嘴闭紧了。”
海东青连连点头,又问道:“可干爹,万岁爷和陈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儿子我在一旁瞧着,万岁爷待陈姑娘很不一般呢!”
“这事儿啊更简单了!万岁爷十岁登基,李太后御龙主政,外有内阁首辅陈龙锡,内有司礼监掌印刘白象,万岁爷要想翻天,也得争取朝臣支持。
大婚是难得的时机,因此万岁才要将勋贵高官之女也纳入采选之列,为的就是拉拢有势力的大臣,太后当然看懂了他想干什么,点头答应,顺水推舟,让自家十三岁的表侄女做皇后,一来二去,坏了□□皇帝定下来的祖制,内阁首辅陈龙锡带头抗议,瑾言姑娘这桩难题才被人摆到台面上。谁替陈龙锡妥帖地解决了这桩难题,谁就稳住了他在朝中的位置,也就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既如此,万岁何不直接纳瑾言姑娘为妃?”
“傻小子,万岁在朝堂上提出这事儿的时候,群臣若无异议,自然是万岁开恩。可万岁在朝堂上提出,群臣抗议,太后亲自转圜,瑾言姑娘真做了妃子,这也是太后看重。所以这事情难就难在,既要解决陈龙锡的难题,又要让他清楚,这恩到底是谁开的。”
说到这里,严如水又嘿嘿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再说了,瑾言姑娘进了宫,侍奉万岁爷左右,那不就日渐亲近、日久生情了么?”
“师父,万岁爷还有这心思?!”海东青诧异,“您可真是万岁爷肚子里的蛔虫啊!”
“咱们当奴婢的,伺候主子,就得想主子之所想,急主子之所急,你要记住了,你的主子是谁!”
海东青若有所思,点点头,忽而感叹着:“若是人人遵循祖制,恐怕就没有这么多是非吧。”
严如水甩了甩洗好的脚,溅了海东青一脸水:“哼,祖制,祖制还说咱们内臣不得干政呢!小崽子,这宫里不争不抢就没你的位置,别太天真!”
海东青也不气恼,擦了擦脸上的水,是是是地附和了两声,端了洗脚水出去。
严如水信手拿起海东青搁在桌上的书卷,见是本《论语讲章》,啧啧两声,复又放下。
海东青倒了洗脚水,又站了站,透了口气,侧过头来,就见到乾清宫的主殿灯火辉煌,皇帝还未睡。
萧元慎伏在书案上,核对着礼部送来的参加考试的举子名单,逐字逐句检查过去,都没有发现那个叫梅梓仁的考生。
他在报春宴上不告而别,匆匆离去后,萧元慎查出了他参加宴会的名帖,知道了他大概的出身,没想到这次春闱他不在其中,倒是那个没什么德行的八字胡万生荣赫然在列。
想到这里,萧元慎的唇边不觉又浮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们,黄汤下肚,又有几个不像万生荣一样原形毕现、衣冠禽兽呢?
——“我可没做官的机会。”
萧元慎的眼前浮现起那儒生温柔的眉眼。他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耳目,那日前脚出宫,后脚东厂的番子就跟着到胭脂胡同寻人,自己无奈才扮成丫鬟,跟着意歌去了报春宴。
在假山洞中,这个梅梓仁分明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来,却并未多说,甚至在临行之前对自己比了个戴好面纱的动作,当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翰林院的庶吉士里正缺这样的人!
你没有做官的机会?那朕便亲自来找你,把这个机会送到你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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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幔小轿落在了陈宅后院,两个接引的婆子打起轿帘,搀扶瑾言下来。
瑾言脸色发青,方一落轿,就用手捂着帕子,一阵阵要呕,吓得吓得婆子们忙招呼身边的小丫头:“快快快,拿唾壶来!”
老成持重的那个则轻抚着瑾言后背,和声细语道:“我看,这八成是路上着了凉,还是告诉太太一声,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不,让我一个人静静!
瑾言扶着墙角,摆了摆手:“妈妈们不必慌神,只是在宫里用了奶皮子,受了凉,有些犯恶心。”
婆子们听她这样说,才稍微定了定,待她吐完了,用清水漱了漱,擦了嘴,才扶着回到了理桐院。
隔着窗户,夏氏探头看到这一幕,转回头,对正在读书的侯氏叫道:“了不得,大姑娘在宫里怕是遇到了事儿,一回来就吐。”
侯氏促起眉头:“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万岁举止太过放荡,被吓着了?”
“嗐,好歹是皇帝,总有几份体面!”夏氏眼珠子一转,巧笑倩兮,“妹妹,咱们快去看看,正是该贤惠的时候!”
侯氏犹豫:“还是跟太太那里回一声吧。”
“你操什么心,自有人知会她!要紧的是立刻知会老爷!”夏氏说完,就吩咐随身丫头,如此这般吩咐下去,叫她赶快通知老爷身边的仆从,而后卸了钗环、披起夹袄,又趿拉起鞋子,作刚睡醒的样子,便拉着侯氏火急火燎往理桐院颠颠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