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七月流火,头顶的日头日益毒辣。
凌博已经卸下了密不透风的西式板甲,换上了往日的锁子甲。他抚摸着领盆处的箭孔,若有所思,大概是想到了那伙土匪,想到了苏儿的母亲。
江涛干脆不披甲胄,一身单衣扛住暴晒,一路上不住往两肩浇水降温。时不时取下斗笠往头顶也浇半壶水。
我,老高和青青三个身材较为纤小,出汗不是那么难捱,暴晒倒是着实难受。一路上我宁愿顶着沉重的铁斗笠,斗笠前还挂了纱布挡脸。
我们一行人策马出了泽明镇,再走几日,过邯郸,走衡水,就进入热河地界。
此时道路两边已经少有山河,放眼放去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田地广阔,沃野千里。一路走过去一路稻花香。道路两边广阔的稻田,农夫们弯腰除草除蝗,小孩围着爸爸妈妈玩耍,偶尔从路边折一束幽然绽放的兰花。
稻田之间的水渠里游着鱼,黑黑的脊背,灵巧地在黄土渠里畅游。我们的队伍路过,奔马惊飞一片飞蝗和麻雀,有的飞蝗落在水上,水花一闪,一条肥壮的黑鱼翻身张嘴,一口鲸吞。又迅速回到芦苇丛里隐秘身影。
猛然间,我觉得我和那大鱼做的是一样的事情。我们猎捕,我们奔逃,我们遁形。胜负一瞬,生死一瞬。
猛然间我听到孩子兴奋的喊叫,抱着一条一斤多的大鲤鱼,蹦蹦跳跳跑到妈妈身边邀功。他们今晚可以饱餐鱼肉了。这一瞬间,我是有点怜惜那大鱼的。
我正想得出神,发现身后跟了一支队伍,这伙人也腰跨刀兵,却不似府兵样阵容整肃。马队稀稀拉拉,为首一个胡子拉碴邋邋遢遢。整支队伍看着就是响马子模样。
我琢磨着这不能是旧锦衣卫的队伍,可是要是真有个磕碰,怕是也要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喊凌博:“小子,跑一跑?”凌博根本没说话,直接打马奔驰,他那匹马是一匹红鬃烈马,名唤作剑星。脑门上顶着一个雪白的四棱星,如同剑锋的寒芒。剑星性子暴烈。凌博讲过和父亲一起买马的时候,打算试一圈,这匹马只要出栏,不管前面的是谁,也不管是不是比它早下的跑马场,在自己前面奔跑的都得让路,跑不过急了,还会用蹄子刨,用牙咬,和凌博一路的货色,也只有凌博这种火气冲天的壮小伙子能压得住它,这下主人可算是来了命令,红鬃马立刻甩开蹄子,从溜溜达达瞬间转为大步狂奔。我也夹了夹马肚子,一甩缰绳,胯下的老黑马也扬起蹄子,快步奔出去。这匹马我一直想起名叫老高,但是鉴于怕老高举剑劈了我,还是作罢了,这匹马真似老高一样油滑,没别的好,就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一打起来这货就头也不回就没影了,跑到不知道那个水草充足的地方看戏。有一次我们在里面以命相搏,它站在山头吃着草看我们打架,感觉还看的挺投入。要不是它蹄子太沉,非得叫个好鼓个掌什么的。不过这老油条关键时刻也着实靠得住,也是一次被围困,对面有三四个长刀兵,我一声口哨,大黑马从远处狂奔过来,撞飞了一个长刀兵,然后停在我身旁,我翻身上马,带着这货在集市上一路闪转腾挪,竟然一个小摊子也没碰到。最后我管这老家伙叫泥鳅,它也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剑星和泥鳅在蜿蜒的田间小路较上了劲。剑星筋肉鼓起,鼻息喷薄,跑的很是起劲,一遇弯路,它和凌博配合很是得当,人马合一燕子似的倾倒下去,凌博此时若是伸手,都能摸得到地面。剑星斜着跑过,丝毫不知道减速,一路尘土飞扬。凌博也跑的起劲,对待剑星是不需要扬起鞭子的,你不让它跑都不行。泥鳅这老油条则更讲究策略,在大直路它也会扬起蹄子狂奔,遇到弯路,它先往外拐到道路最外侧,随后把急弯化为连续两个柔和的小弯。它并不需要和剑星一样倾倒身子猛转,只需要略微一转身,就轻轻松松再进入下一处直道。
两马一直不相上下,乡间的小路尘土飞扬,一路芦花飞散,鸟兽惊飞。马蹄快步拍打着硬土地,刨出一个个小坑,马蹄声如同战歌,更让我俩振奋精神狂奔。
在一处大直路,我这边驾着泥鳅闲庭信步,凌博弯着腰蹲伏在剑星身上咬牙切齿。身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身姿优雅的米白色高头大马狂奔过来,越过泥鳅,再越过剑星,跑到了前面。我一看,是青青。
这小丫头身轻如燕,本身马匹负重就小,加上她座下的是一匹血统纯正的大食快马,竟然后发先至跑到了我们前面。剑星这就不乐意了,一声长啸,瞪着眼歪着嘴,飞也似地狂奔,两个蹄子来回倒腾,都出了残影,马蹄狂砸地面,蹄子印都拖着痕迹。剑星跟着青青的大食马一溜烟消失,两人把我远远甩在后面。
大概过了半刻钟,我才在道路尽头的小村庄看到了他俩。倒不是泥鳅跑得多么慢,是它看追赶无望,干脆慢步不跑了。我扬起缰绳喊一声驾,他给你倒腾几步糊弄糊弄,随后又慢悠悠咣当起来,最后看见给稻子蓄水的沟渠,直接拉也拉不住去低头喝起了水。
俩人坐在地上倒着气,都一脑门子汗。两匹马跑到稻渠里大口饮水。旁边卖西瓜的大娘递过来两片西瓜,凌博抓起来就是几大口,结果运动过度,又吞咽太猛,一阵咳嗽,吐出西瓜又抱着柱子一阵干呕。青青想过去,但是坐在地上死活起不来,说话都费劲,大口喘气。
我在村口买了大碗的茶汤,过去递给青青一碗,又来在凌博身边,帮他擦嘴拍背。
再半刻钟,后面几人才到。江涛颠得衣服都散了,跟被人欺负的小姑娘一样,头发也披散在身后,甚是荡漾。他已经是不行了,拿着手帕不同地在油滑滑的膀子上擦汗,把头发一拧,汗水滴答答落地。他抱怨道:“大热天你们玩什么命啊!”他下马,牵着他的马,那匹名字叫做老姑娘的老母马,去路边的稻渠饮水,自己也扑进水池找凉快。
远远听到一声嘶鸣,原来是剑星玩水玩的开心,扬起长长的脖子甩着鬃毛,吓得一同饮水的几匹马直往后退。我看过去,也看到了最后过来的老高。
老高的马叫霜雪。是一匹白马,撒着一团团的黑毛,在懂行的人嘴里唤作黑云盖雪,又有一条漂亮的黑尾巴,这叫雪里拖枪。这匹马甚是好看,真跑起来,也未必跑不过剑星,最起码跑得过泥鳅这个滑头。不过老高从来不舍得让霜雪跑,这次也难得是小跑颠过来的。
翻身下马,老高也很高兴,他喘得没那么厉害,也因为烟酒拿坏了肺管子,此时略微咳嗽,买了西瓜,看到两人脚边的瓜皮,也帮着凌博和青青付了钱。吃着瓜坐在小店里要了一壶茶。点烟休息。我过去蹭茶喝,他开心地说:“上一次这么跑的时候还是我三十多岁,真羡慕你们年轻人。”
此时霜雪喝了水,过来蹭老高,老高立刻会意,从马褡裢里拿出梳子给霜雪理毛,霜雪回头嘟噜嘟噜打着响鼻,老高立刻明白,拍拍霜雪的脑袋说:“有有有!”于是跑进小店要了几根黄瓜喂给霜雪。
我笑话他:“老高,你这对媳妇一样对它啊。”老高有点神伤,说:“这匹马,本就是一位姑娘的名字……啊,现在也不是什么姑娘了,也是你大妈了。——小二,来壶酒吧”
过不多会儿,我们都缓过来了,几人坐在小店里喝茶,叫了酒菜还没到。坐着聊闲天。这时候后面那伙人才赶来。
为首的趾高气扬,下了马大步流星带着人横冲直撞。村里的人纷纷关门闭户,刚刚卖西瓜的大妈也抱了西瓜收摊走人。村里大姑娘小媳妇跑进屋里躲着,男人们也都靠边走,生怕触怒了这伙响马,与以往不同的是,村民虽然不惹事,面对响马,非但不避让目光,却个个怒目而视。有个光着腿的年轻小子直接往一个方向一溜烟跑过去,像是去通知什么人。
一个小孩踢着皮球玩耍,只顾着低头看球,这球东滚西滚,几下滚到了响马队伍里,小孩去追,响马子们就赶,有一个直接一脚把小孩踹飞好几步远。坐在地上哭了。孩子的娘马上跑出来,抱着孩子跑走了。
“不长眼的东西……哎呀!谁扔的砖头!”一块砖头飞出来,直接砸得那响马捂着肚子弯腰喊疼。
还没等我作反应,一个身影手持长长的竹竿跑出来,与那群响马对面而立。
我正想拔刀,老高按住我的刀柄把刀插了回去,说:“先看看情况。”
我站起来歪头一看,视线越过几个响马子的身影,来人竟然是耿良辰。
耿良辰持这这把两身高的竹竿,双手握着棍尾,长长的竹竿守住中门。他喊道:“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响马头子脸上横肉抽搐,没有多废话,抽出弯刀砍向竹竿,耿良辰那边竹竿一晃,打歪了响马的刀,随后一击戳刺,正中响马的肚子,响马吃痛弯腰低头,缓了好一会儿。举刀痛苦地喊道:“一起上一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