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习惯了见到门后的景色。
每隔一个月,她都会来到熟悉的门前,每一次,当她将手放到门框上时,血液加速流动,心脏砰砰跳动,寂静的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周围的世界在拉开门扉的瞬间静止——
每一次,她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房间。
加速的血液还未沸腾便已冷却,手指嵌入门框的凹槽,厚重的木门又冷又硬,指尖用力到泛起缺血的白色。
希望和失望密不可分,如同开出不同花朵的植物在地底缠绕着相同的根,随着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希望逐渐微弱下来,开门的瞬间,那如呼啸的冷风一般透体而过的失望也渐渐失去了尖锐的棱角。
阿渡已经习惯了失望,正如她已经习惯了每个月的等待。
大部分时候她不会刻意去想起满月,作为阴阳师的生活足够忙碌,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奇迹再次发生的可能。
但只要来到熟悉的门前,这段时间无意识间积累起来的思念便会如涨潮的海水,无言地没过所有堤坝。
家是一个遥远的词汇,是她目前回不去的地方。
阿渡站在门边,看着房间内空空的景色。
她很想家。
每到满月,想家的念头便在心口翻涌,涨得她胸口发疼,眼眶发热。
但是这次,她张开口,终于找到声音。
“……我在这边过得很好。”
妈妈。
“不用担心,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过得很好。”
妈妈。
喉咙被莫名的感情堵住了,积压许久的话语涌到口中,她按紧门框,明明知道声音这种东西无法跨越时空,但在思念面前人好像变回了小孩子,抛去思维理性,只剩下最单纯诚实的情绪。
她对着虚空说:“我会回来的。”
所以再等等我。
“在那之前,我会在这边好好活下去。”
“……”
“下个月我还会来的。”
暮色四合,白昼的余晖坠入群山背后,墨蓝色的苍穹只剩下一丝薄薄的微光,像火堆的余烬一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日落后,阴影拉长的皇宫显得空空荡荡,晚春的空气沁入薄雾般的寒意,远处,换班的武侍燃起火把,倏然跃起的火光驱散了渐浓的黑暗。
她一个人穿过长廊,走下台阶。宫门外,垂着御帘的牛车静静等在原地。
傍晚是十分危险的时间,原因和昼夜交替的逢魔时刻无关,不管是宫里的人,还是外面街道上的平民百姓,就连掠过天空的飞鸟,在暮色降临的时分都有归去的地方。
想回家是一种本能,和一个人今年几岁身处何方都没有关系,而这种本能会在傍晚变得格外强烈。
阿渡奔过去。
迈开步伐的那一瞬,能够听见他人心声的大阴阳师,短暂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那点惊讶很快融化,变得温柔下来。
她张开手,一把扑入大阴阳师的怀抱。
“叶王。”
她原本以为他会被撞得往后踉跄一步,但他站得极稳,穿着狩衣的身影在她扑过来的瞬间抬手将她拢入怀中,好像两人早就说好了一样。
每个月,他都会等在宫门外。
虽然没有口头约定,但不论阴晴雨雪,每个月她失望而归时,总会有人等在外面,接她回去。
被这个人抱住的瞬间,心里因为寂寞而隐隐作痛的地方忽然就被抚平了。
好像漏风的缺口忽然就被堵上了一样,要填平无边无际的寂寞,原来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了。
“叶王。”阿渡抓住他的袖子,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大阴阳师将她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但还是温和地出声回应:“怎么了?”
“……”
她想家了。
一定是因为思念这种情绪会传染,听到麻仓叶王提起自己的母亲后,她也忽然变得难过起来。这个月的失落感来得尤其深刻,她本来觉得还尚且可以忍受,现在却发现自己的眼眶隐约泛起了湿意。
“我没想让你也变得难过。”
麻仓叶王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好像她是忽然落到怀里的雀鸟一般,手指小心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间。
“你在哭吗,阿渡?”
这句话非常有用,她揪紧他的袖子,抬起头:“……没有。”
“哭也没关系的。”
“这句话你会对自己说吗?”
“……”
“你看。”阿渡说,“骗人。”
麻仓叶王抬起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湿意。
她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轻柔的触感擦过眼尾,隐约残留着对方指尖的余温。
“你现在想回去吗?”他问她,“还是你想继续待一会儿?”
拿着火把的侍从熟练地移开视线,周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街道上门户紧闭,只有一轮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
百鬼夜行的时代,偌大的平安京在入夜之后恍如一座空城。
宽大的狩衣柔软暖和,阿渡低低应了一声。
“……再一会儿。”
她靠着大阴阳师的肩膀,寒冷和寂寞都被一个简单的怀抱隔绝在外,她一时留恋那份温暖,舍不得起身离开。
麻仓叶王微微侧头。
火光随脚步声渐渐走远,那两名侍从无声地退下去,消失在平安京的夜色之中。
“……没有人赶车怎么办?”
麻仓叶王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件事本来也不需要人类。”
阿渡从他怀里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往旁边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