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穿越到平安京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做梦。
梦境的内容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关于现代的回忆。
有时候是蝉鸣声嘶力竭的夏日,她穿过居民楼之间狭窄的过道,过道的出口明晃晃地耀着日光,空调的滴水在地面上积成小水洼,炎热的下午大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里,只有不惧太阳的小孩子在外面疯跑。
那是智能手机出现之前的暑假。同一个小区的孩子每到夏天便在外面疯玩,天黑时分又被各自的家长逮回去吃饭。
水泥地总是被太阳晒得发烫,花露水无法阻止蚊子的叮咬,文具批发市场散发着廉价的油墨味道,自行车骑过坑坑洼洼的砖石地面,有时候还会刻意加速一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享受一下后座的人的怪叫。
后来等她上了初中,新开的书城成了她暑假最常去的地方,每周的零花钱精打细算,刚好足够她在地铁往返的票钱上再加上一杯奶茶。
甜腻的奶茶永远是最开始的几口最值钱,喝到后面,黏糊糊的珍珠和滥竽充数的冰块混在一块,湿漉漉的水珠贴着奶茶的塑料外壳慢慢滑落,只要回忆起初中的暑假,最先浮现出来的,总是那股浓郁的香精味。
高中的回忆被卷子堆满,冬天的楼道里充斥着灰尘和水的味道,有一天风刮得特别厉害,冷得她直把脖子往围巾里藏,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背面缩成一只鹌鹑。
沿海的城市没有四季,只有冬夏,一旦到了冬天,课本上的笔迹便会变得歪歪扭扭。
有一天是难得晴朗的冬日,她坐在教室里,看向窗外时,忽然意识到几个月后的自己再也不会坐在这个座位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顿时呼啸而来,连平时不讨喜的同桌都变得比平时可亲起来。
她总是想着要写日记,让未来的自己能够回忆起当下的感受,但日记每次总是写了一两篇就抛到一边积累灰尘,到现在她也没有养成写日记的习惯。
梦里的内容杂乱无序,有时候是她小学的事情,有时候浮现出来的是她大学的室友,最糟糕的几次她还梦见了自己坐在考场里,试卷上的题目她一个都看不懂。
乱七八糟的梦境光怪陆离,偏偏有时候真实得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每次醒来看到房间的天井时,她心里总会空落落的。
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在早上起来前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睁开眼睛就能回到现代。
好像只要人的心愿足够强烈,就能产生连现实都会为之改变的力量。
但不知道从何时起,梦境的次数渐渐变少了,内容也产生了变化。
她有时候会梦到平安时代的人和风景,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这种时候特别容易变得暧昧不清。
梦里平安京的樱花开了,吹雪般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到朱红的拱桥上,落入锦鲤游曳的池塘,被清风吹入映着阳光的长廊。
“阿渡。”
温和低沉的声音随着微风拂过耳畔,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抱着毛茸茸暖乎乎的虎斑猫在地板上翻了个身。
猫从她怀里滑了下来。
她将脸贴到猫最柔软的肚皮上,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被猫一爪子按在脸上,撑住了。
“……”
“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
阿渡睁开眼睛。
外面的季节确实是春天,日光从廊檐下洒落进来,朦胧的意识慢慢清晰,她昨晚值了一整夜班,夜晚是京城里的妖魔鬼怪最活跃的时间段,作为不擅长其他领域的阴阳师,她比别人值的夜班都多,正月结束后就一直在忙着驱逐清理各种各样的妖物。
微风吹起书页,《万叶集》里的和歌像雪片一样堆落满地,雪白的纸张边缘在风中微微翻动。
想起自己睡着前在做什么后,她立刻就醒了。
她坐起身,正想啪的一下按住抄写的和歌,麻仓叶王先她一步伸出手,轻轻将落到地上的和歌捡了起来。
穿着狩衣的大阴阳师唔了一声,微笑道:“是春天的歌呢。”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很讲究季节吗。”
“是这样没错。”
股宗踩过散落在地的白纸,窗外,簇拥在枝头的绿叶被风拨动,窸窣着发出沙沙轻响,京城虽然距离大海甚远,那声音却好像瞬间将人带到了晴朗的海边。
……他见过海吗?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蹦入她的脑海。
麻仓叶王念出纸上的和歌。
「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樱花恰似来迎云。」
温和舒缓的声音融入风中,随着平息下来的风声渐止。她以前不太能欣赏这个时代的贵族吟咏和歌的方式,现在却似乎稍微有点理解了。
问题不在和歌上,而是吟歌的人。
“作为这个季节的和歌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麻仓叶王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
她眯起眼睛:“这算是夸奖吗?”
因为「灵视」的能力,麻仓叶王非常清楚她为什么最近这几个月忽然学起了和歌。
“真是一点惊喜感都没有啊。”
“但我还是很期待。”他不紧不慢道,“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表现得很惊喜。”
阿渡:“那我就期待你到时候的演技了。”
说着,她伸手就要将张抄写的和歌拿回去。
麻仓叶王收回手,将那首和歌拢入袖中。
“?”
动作在空中停顿片刻,她和大阴阳师对视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你喜欢和歌吗?”
“还好。”
她抄了那么多和歌,他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