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大成路的翠微商厦一共有六层,一层多为餐饮,像必胜客、肯德基、汉堡王等。这个商圈主要以餐饮为主,附近的星巴克却很少,一是由于这个地方主要是住宅区,没有几栋写字楼;二是这次疫情给星巴克这样的连锁店冲击很大,在美洲永久性关停了600家,虽然中国的情况略好,但是销售额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乔楠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和警察见面,第一,主要是考虑离自己近,他家就住在青塔西路上,走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第二,佳禾并没有跟他说清楚,警察到底找他要干什么,他本来就心虚,如果再面对一个严肃的场合,他肯定分分钟就全撂了。
乔楠走进了星巴克,现在下午的14:50,他提前了十分钟,因为他是个七零后,没有迟到的习惯。
星巴克里人并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坐着聊天,也有几个单独坐着的人,不是捧着电脑拼命地打着,就是拿着手机拼命地玩着。他一进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抬头,都是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事。
他并没有拿出电话来打,虽然佳禾把一位警官的电话发给了他。但是他吊着一只胳膊,相信如果真是个精明的警察,像他这样有显著特征的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果不其然,他眼睛还没有巡视一周,就看到坐在一处四个沙发围着的一个小圆桌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其中女的已经站起身来向他打着招呼。他毫不犹豫,走上前去伸出右手,分别和两个人握了握。
“您好!您好!”女的开口说道,“我叫郝玥,这是我的同事丁凯。我们都是——”郝玥没有往下说,但是看到乔楠已经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他们的身份。
“二位好,我叫乔楠。”乔楠跟他们握完手,就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星巴克的单人沙发有点矮,乔楠窝在沙发里面,左手臂不能紧贴着身体,引起了左肩部的疼痛,他不仅皱了一下眉。坐在外侧的丁凯看出了他的痛苦,马上从其他地方拿来了一张高一点的椅子,乔楠一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连声道着谢,坐在了椅子上,这样肩部才比较舒服了一些。
“您这伤,挺厉害的吧?”郝玥看着乔楠即使坐在椅子上,面部表情也有些痛苦。
“还行吧,所有的医生都说,这伤是骨折里最轻微的伤,做的这次手术也是外科里最小的手术。”乔楠依旧用他擅长的排比递进的方式解释着。
“哦?为什么说是所有医生呢?”丁凯听出了乔楠话语中的一丝调侃味道。
“噢,是这样,我姐也是大夫,她在丰台铁路医院。她和给我做手术的大夫,说的都一样。”
“呵呵,原来是这样呀!哎,那你为什么没去你姐她们医院做手术呀?”
“也没什么,就因为我出事那天的前几天,我父亲刚从我姐她们医院的骨科病房出院,如果要去她们医院做手术,我就还要住那个病房,所以心里面稍微有点膈应。”
“哦,那老爷子是什么原因住的院呀?”丁凯依旧用他敏锐的直觉,捕捉着一切不寻常的信息。但是他的语气却是非常的关切,让人觉不出背后隐藏的目的。
“噢,也没什么,我父亲今年已经78岁了,他的糖尿病都快四十年了。所以,他的下肢动脉硬化非常严重,腿部的血管基本都堵死了。今年刚过完年,他就一直觉得左脚的大拇指疼得厉害,好像里面发炎有脓,后来做手术拿刀拉开一看,脓都已经到了骨头上,医生给清完了脓血后,本来是在家修养的,可是刀口却怎么也愈合不上,所以就只好住院,每天打点滴了。”
“原来是这样呀!那现在好了吧!”
“哪里好得了呀!从我姐她们医院出院后,还是愈合不了,我们全家考虑如果时间长了,老人受罪不说,最后很可能会发展成为截肢。所以就又去了宣武医院,在那里又做了一个疏通血管的手术,目前已经好多了,但是还是没愈合呢!”乔楠没想到警察会对自己父亲的病情这么关心。
“好家伙,这么复杂!”郝玥不禁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是呀,这就是糖尿病的并发症,或者是后遗症。有很多糖尿病患者,到岁数大了以后,都会被截手截脚的。”乔楠忽然伤感起来,因为他也是糖尿病患者。
这下气氛有点低沉了,郝玥也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了。还是丁凯经验多一些,他看着乔楠说道:“乔工,我们今天是想跟你了解一些你们公司的情况。不过知道你最近刚受了伤,身体上允不允许,所以就让你们同事佳禾约的你。”
“哦,没事,你们看,我都是从家走来的,除了这肩部有点不舒服之外,其他部位基本都没什么影响。”
“好,那咱们就简单聊聊,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了,你就说,咱们改天再聊也行。”
“没事,你们问吧?”乔楠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早就想知道那些‘意外死亡’真正的细节,他也很想知道警察到底怀没怀疑他,他更想知道他到底跟这些‘意外死亡’有没有关系!
郝玥仔细观察着乔楠,她忽然发现乔楠好像有种——很期待的样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对案件比较感兴趣,一种猎奇的心态?还是犯罪分子在欣赏自己杰作的得意心态呢?
“听说你很早就到绿环公司了,是一位老员工了?”丁凯还是想尽快地了解绿环的问题。
“嗯,我是2003年到的绿环,就是非典之前。到了没呆一个月,北京就非典了,后来就在家办公了3个月。”
“绿环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2001年注册的,实际上开始经营应该是在2002年吧,我也是听别人说。”乔楠实在是有些不明白,警察找他不是因为这几起‘非正常死亡案’,反而老跟他在绿环的问题上刨根问底呢?他并不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吧!难道警察来查的——是那个尘封多年的事情?
乔楠警觉起来了,知道这个事关重大,不是他一个小人物能够背得起、说得清的。可是,该如何应对警方的询问呢?是实话实说,还是避重就轻,还是——隐瞒不报!这件事,都不是马总一个人能扛得了的,马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这个人从小就感情用事,哥们儿义气极浓,出卖朋友的事都不做,更别说出卖恩人的事了……
乔楠恍惚之间,丁凯好像又问了什么,可是他没有听清楚,于是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问丁凯:“你刚才说什么?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哦,我是说,你好像中途离开了绿环公司,但是后来又回来了,这是什么原因呀?”丁凯没想到受了外伤的人,精神这么差,还没有聊十分钟,注意力就这么涣散,是不是药物所致呢,不好说。于是就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哦,是这个呀?”乔楠刚要松一口气,可是他忽然想,这个问题可不太好回答,因为这里面就涉及到那方面的问题,既不能说谎,又躲不过去,该如何回答呢?他想了想,慢慢地答道:“我2003年到的绿环公司,当时是在项目部工作,部门经理面试的我,而且对我也格外照顾,我从最开始的‘学徒工’,最后一直干到上亿项目的项目经理,都是这位老领导对我的栽培。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好感情用事,也就是说感性多于理性,做事前经常不会深思熟虑,喜欢跟着感情走——”
他这一连串对自我的评价,听得郝玥只想笑,心想这个人怎么酸腐之气这么浓呀!
“在2009年,我的老领导自己出去开公司,当时急需人,我就二话没说,头也没回的跟他一起辞了职——”乔楠还没有说完,丁凯忽然插了一句:“2009年?也就是在2010年被科技环保集团全资收购的头一年?”说完,用眼看着乔楠。
乔楠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警察实际上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就凭这一点,他更加确认,自己不能说假话,不能胡编乱造,但是,可以避重就轻嘛!“嗯,”他赶紧点了一下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老领导才自己出去开公司的。”
“果不其然,那之后呢,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丁凯还是不给乔楠过多的思考时间。
“这个嘛,嗐,一言难尽呀!”乔楠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们十几个人意气奋发的样子,可是后来——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个好的归宿,这全是那几个人的‘**’搞得。
他抬起了头,看着丁凯和郝玥好奇的眼神盯着他,没办法,还是简单的说了说:“主要是,在面对更大的权力和金钱时,有人忘记了‘初心’,我们这些追随者呢,大部分的人也开始学起了逢迎之道,有些人呢选择了明哲保身或者知难而退。而我呢,就是另一种奇葩,坚信着‘文臣死谏,武将死战’的祖训,冒着被开除的危险死谏,最后就真的‘死’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但是郝玥却忽然好像看到了当年的乔楠,是如何冒着被排挤、被开除、被疏远、被冷落的下场,而站在一个‘伪君主’的面前,慷慨激昂的劝谏,之后又倍感失望离开的场面……心中不禁对这个看长相不过三十几岁,但实际年龄确快五十岁的大叔敬佩有加了。
丁凯也沉默了一下,他虽然知道物质的腐蚀能力强大到什么程度,而且也听说过很多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事情。但是,他还是有点不相信,现如今的社会,还有不顾自身前程,而冒死劝谏的下属!这个人的精神世界里,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呀?
“那您后悔吗?”郝玥不禁问道。
这个从‘你’变成‘您’的微小变化,乔楠马上就感觉到了温暖和尊敬,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精神层面都很高大,但是在这个以物质文明为前提的大背景下,光是精神的高冷,根本得不到人们的尊重,所以才有很多人呼吁我们的社会要重新树立信仰,重新建立价值观念。
乔楠朝她笑了笑,“说真话吗?”
“嗯,”郝玥已经完全不是来调查案件的警察,反而变成了来上传统道德教育课的学生了。
“不后悔!”乔楠坚定的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理想不一样,又何必强要走在一起呢。我也不是那种卑躬屈膝的人,让我学做那种谄媚的人,有悖于我的良心和信仰。”
丁凯看着乔楠,感觉到他不是在做作,稍微缓了缓神,继续着他的话题:“您回到绿环后,一直在采购部吗?”
“不完全是,我是2012年6月份回到的绿环,当时老领导还是给了我一条生路,协调各种关系,帮我又回到了绿环,这也是我一直感激他的原因之一。回来以后,我一直在采购部工作,但是直到去年底,我被公司调到了工程部。”
“为什么呢?”
“我们称之为轮岗,不能在‘关键岗位’工作超过五年。其实就是保护同志的一种方式,因为采购毕竟是个高风险岗位。”
“不对呀,您是2012年就在采购部的,早就超过了五年了。”丁凯问道。
“呵呵,是的,但是这个制度刚开始执行,我是第一批。”乔楠明显话里有话,故意把‘第一批’说的语气重了一些。
“也就是说,您其实不是采购部工作时间最长的人,但是却是第一批被要求轮岗的人?”丁凯听出了一些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