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吃。”
譬如说眼下,何世天就正举着新送来的水果递给方觉。
在最初的腹泻和被湖泊边的场景震惊之后,何世天萎靡了一天时间,就恢复如常。
方觉当时建议他去桃木市修养,毕竟留在薏川,虽说吃的也是桃木市送来的食品,但到底隔了一段距离,不如桃木市那边周到,而何世天这样的刚愈身体,吃方面更精细些才好。
何世天也确实去了,不过去了半天就回来了,直说桃木市那边无聊,没薏川这边好玩。
––全是魂不守舍镇民的薏川当然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何世天不愿意离开他们这些熟人罢了。
不过有恢复了力气的他在,这死气沉沉的薏川看上去多了份人气倒是真的。
他们依旧住在之前的客栈里,不过楼下那诡异的前台小妹和大姐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水制服人员。
虽说看着有点刻板严肃,但却分外让人有安全感。
何世天闲不住,每天吃了便出去帮忙,这边看看那边摸摸,方觉怕他出什么问题,便一直跟着––当然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事情并不是方觉的本意。
按方觉的意思,这小镇上除了特行部的人,就是已经失去攻击力的镇民,唯一能作恶的神通鬼被每天不是被收在林自宸那就是被周帅拎出来严刑拷打。
何世天年纪是小了点,但又不是傻子,这样的环境下,能出什么乱子?
而最后之所以会演变成何世天走哪方觉跟哪,完全是因为何世天那小子每天闲着没事就去找柏淮谈心聊天,表示自己太菜了想学习一二,周帅看他看得心烦,把人轰出去的同时,随便找了个借口把方觉一块给打包了而已。
对此,方觉简直无话可说。
出客栈后,倒是咬着苹果的何世天眯起眼睛,一脸看破了什么的表情道:“哎,觉哥,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老大,对柏先生特别不一样啊?”
虽说可以用惜才来解释吧,但何世天觉得这已经远远超过惜才的范围了。
别的不说,就说周帅那三十二寸的行李箱里,最后打开来后发现里边竟然基本全是给柏淮带的羽绒服电热毯暖手宝还有他平时喜欢的茶叶茶壶?
“我觉得,这不像是普通上司对下属。”何世天神秘兮兮道。
方觉瞥了他一眼:“那像什么?”
何世天说:“像我爹。”
方觉:“哈?!”
“就我爹啊,”何世天说,“当初我爹和我出去旅游,就是一行李箱里装的全是我的东西,你不觉得和老大现在状态很像吗?就那种……慈父的感觉!”
方觉:“…………”
然后说:“吃你的吧。”
何世天:“嗯??哥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方觉没理他,在前边走。
何世天追上去:“那老大对柏先生确实不一样嘛,这点觉哥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方觉依旧没理他。
“不是,觉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你发现了为什么不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哎哎哥走慢点我苹果要掉了!”
·
不同于何世天的欢脱,柏淮的房内正一片寂静。
那天晚上过后,他们回到房间,周帅死活霸占了他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说什么也不愿意走,就是要和他一块。
这也就算了,毕竟本身就是两人一间,柏淮觉得最后和谁都是一样的。
然而后边周帅对他那堪称事无巨细的行为,却叫柏淮哭笑不得。
先不说他几乎把他们住的这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遍––换床单,换窗帘,换配件,上暖气等等,单说柏淮肩膀上的那两道伤,几乎每一天晚上,周帅都会眼巴巴地看着他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两道呢,你让我看看––”
柏淮:“……”
他最开始还挺奇怪的,心说那伤都是周帅来之前受的,即便最后一次他恰好看见了,为什么会知道有两道?
对此,周帅的回应是:“不瞒你说,其实我算命也很厉害……”
柏淮当时“啪”的一下就把卫生间的门关了。
然后周帅就在外边放歌。
听后来进门的何世天说,好像是某个音乐软件里专门的失恋歌单。
柏淮:“……”
类似鸡飞狗跳的事件还有很多,不过习惯习惯慢慢也就好了。
那神通鬼抽的伤在肩膀上虽然留了痕迹,但却没有多严重,只是柏淮体质太差,且这地又不是四合院,恢复起来会很慢。即便每天都有上药、运气,一周下来成效也依旧看不太见。
但总体来说没有伤及根本,问题也不算特别大,就算在薏川多待一阵,晚一点回到四合院也是没有关系的。
对柏淮而言,唯一让他感到担心的是黑蛋。
因为和周帅同屋的缘故,他不能太放肆地将黑蛋放出来,倒不是不愿意承认黑蛋的存在,而是周帅的性子太跳脱,柏淮有些拿捏不准他知道了黑蛋的存在后会怎么做,眼下附近就是特行部,每天被重重包围的,即便要将黑蛋的存在交代,柏淮认为也不是在这里。
但总放在自己身边藏着也不是个办法。
因为他发现他现在时常不让黑蛋出来后,黑蛋似乎都抑郁了,每天在房间里时,不管柏淮把它放哪,它都一动不动的。只有柏淮单独带着它出门时,才会热情地蹭他,顺带出来到处转转放风。
对此,柏淮是担心的。
于是这一天,他对黑蛋说:“不然我明天申请过一个房间吧。”
原本还在各种蹭他的黑蛋一个激灵,猛地飘到他眼前各种晃。
柏淮有些困惑地理解了一下说:“不要?”
黑蛋疯狂点头。
柏淮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要?”
如果他一个人一个房间,黑蛋就能随时随地地出来,这样不应该更舒服方便么?
然而黑蛋却只是一个劲的摇壳,那速度快到几乎形成了一阵小风,吹在柏淮的脸上。
“你喜欢那间房?”柏淮想了想说。
黑蛋想了想,继续摇壳。
“喜欢薏川?”
黑蛋快摇疯了,期间很夸张地上下乱窜,那模样看着颇像……
柏淮眯了眯眼:“你喜欢周帅?”
黑蛋开始点头了,疯狂点头,看那架势,也就是它不会说话,能说话一准得吹一万个彩虹屁出来。
柏淮看着那颗满壳殷勤的黑蛋,最终哦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黑蛋于是紧张兮兮地跟在他后边。
过了一会,柏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如果你真的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问他,愿不愿意带着你……”
周帅本身就不简单,幼崽对不同人身上的气场喜好程度不同,喜欢他是正常的,而如果黑蛋觉得周帅身边更合适的话,他倒也不是不能去说一说。
还未出世的幼崽,大多数事情都是不懂得的,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气场,全是趋于想要存活的本能罢了,柏淮倒没有什么异议。
却没想到他话都没说完,黑蛋就突然一个哧溜地从柏淮手心里钻出,冲到了他脖颈处疯狂蹭。
都不需要说话,这个动作的含义也已经简洁明了了。
“最喜欢你––”
柏淮被他蹭得愣了愣,片刻后,弯起唇角,把那颗蛋从脖颈处拨下来,放进口袋里,用手指在他的蛋壳上轻轻摸了摸。
黑蛋立刻拱起热烘烘的小肚壳去百般讨好地蹭柏淮掌心,然后时不时在他的指间打转。
柏淮就这么一边陪它玩,一边继续走。
前方是薏川湖。
那天,禄禄是清晨五点多到的。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亮面运动服,一头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跨着小短腿穿过田野,默默地往湖边走时,让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吃了一惊。
彼时其他人都已经被林自宸清场了,留下的除了不周安保的以外,只有他的亲信,但即便如此,看见禄禄时,那些人脸上也是惊讶的,纷纷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林自宸。
像是不太敢相信,他们林组长竟然会将宝押在这么一个孩子身上。
禄禄到湖泊边,第一时间看向了柏淮,默默走到他身边,把脑袋往柏淮旁侧凑,被他摸了两下后,才转头看周帅。
然后,在后者的许可之下,禄禄当着所有人的面显出了原型。
先是那两个小灯笼,然后是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以及一身古朴的衣裳。白皙柔软的面颊上,那双黑宝石般黝黑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妖冶又透彻。
让林自宸所有的亲信,包括第一次见到禄禄本体的方觉都睁大了眼睛。
然后,让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些他们之前觉得分外难搞的魂魄们,在禄禄显出原形后,竟然一个个,自觉地往他面前走,等站到禄禄面前时,更是逐一报出自己的姓名及生平。
那景象震惊了湖泊边一大半的人。
巡视了自己的手下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同样惊讶的方觉脸上。林自宸瞥了周帅一眼。
似是在稀奇他竟然没同公司的其他人说过禄禄的身份。
旋即见周帅随意地扯了扯唇角,没什么反对意思后,才介绍说。
“禄禄是傒囊。”
传闻在地府成立之初,黑白无常尚未现世之时,地府引魂的工作,全靠一个小孩来做。
那小孩会在午夜时分,拎着黑白两色灯笼在街巷中行走。找到需要它牵引的阴魂后,便会在其背后,轻轻拽一拽它。
傒囊不会说话,但却有着世间最为纯粹的眼睛,可以让所有阴魂在看见他时,都不自主地倾诉自己的生平。
而不论那些阴魂说的有多激烈,多悲惨,多了无秩序,傒囊都会安静地听完,并在阴魂们宣泄完自己心中的情绪后,牵起它的手,缓慢地领着它走向黄泉路。
有人说傒囊只有一个,也有人说傒囊是一个族群。
哪种说法是真的林自宸不知道,但他知道两件事。
第一,传说傒囊对引魂这件事有天性的热爱,即便在地府工作之外,也时常会去主动寻找并引渡一些孤魂野鬼;第二,自己在这个圈内这么长时间,见过的唯一一只傒囊,在不周安保。
––虽说传闻里没有表明傒囊除了引魂之外还会拼魂,但林自宸之前见识过的,禄禄拼魂招魂的能力怕是远高于任何阴差之上。
所以当他隐隐察觉到整个小镇的人魂魄都可能存在损伤,以及一些不可言说的其他原因后,便立即向周帅提出了借禄禄。
他认为,这件事拜托给禄禄来做最为合适不过了,哪怕去了地府怕是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只是不知这样强有力的地府工作者,后来为什么会从地府中消失,工作也由黑白无常代接。
林自宸曾经状似随意地问过一些阴差,那些阴差要么不知道,要么知道的吧,反应就一个比一个剧烈。
其中有那么一位还曾怪着声音对林自宸说过,傒囊是地府的罪人,该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刑的,若是林自宸有傒囊的消息,还请务必原数告知地府,由他们前往捉拿。
林自宸没提禄禄,只说是自己在书上看见,觉得好奇才问。
这话倒是将那阴差应付过去了,但对林自宸来说,对不周安保的好奇种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在林自宸的心里生了根。
他一边想,一边忍不住地看向身侧的柏淮。
周帅收人看似极其没有章法,相当引人诟病,风林安保每年开会都喜欢拿他招小孩进公司这种乱规矩的行为来说事,但其中的深意和原因,怕是只有周帅自己知道。
所以,他为什么会将柏淮带入不周安保呢?
林自宸越想,望向柏淮的视线便越炽热,像是恨不得把他的脸看穿,看进更深的地方,然后探究出一二似的。
然而不管他的目光存在感如何强,柏淮都没有回看他。
那天,五点到天亮期间,柏淮一直在看湖泊边乖乖开始工作的禄禄。
他拎着的不是林自宸口中的黑白两色灯笼,而是一盏发不出光的破灯笼,身上的衣服和铃铛也有些旧了,同那位同黑白无常的说法十分不相符,略显寒碜了些。
柏淮就这么看着他,一动也未动。
因为他发现,自己脑海中那已经深厚似海的鬼怪知识中,里边竟没有傒囊这样一种妖鬼的存在。
一个字都没有的。
·
往后七天,禄禄都乖乖地在湖泊边为那些阴魂工作。
虽然他理论上不需要吃东西,但何世天和方觉还是时常会捧着各种各样的吃的来给他。
何世天是个适应能力强的,知道了禄禄的原型后,大喊卧槽牛逼二连,然后就问方觉,这么大的工作量禄禄会不会累?
话落了之后也不管方觉怎么回复,就开始自顾自地不光带吃的,还带自己的手机,过来就当着禄禄的面打一局游戏,或者放放视频。
方觉笑他是自己想玩,何世天不承认,说禄禄看得可开心着呢。
而除开他们和周帅以外,柏淮偶尔也会来,不过他来的时候,大多都是远远站着,不说话的。
禄禄似乎有点害怕他这样,不像过去一般粘得紧了,看他时目光都带着局促和不安。
对上禄禄两次这样的目光后,柏淮便忍不住有些自嘲。
想不起过去的事情断然苦恼,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问题,将情绪外放出来给一个孩子看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那之后,他也时常会给禄禄带一些好吃的,在禄禄身边陪一陪他。
今天也是如此。
不过今天,当柏淮带着禄禄最喜欢的小蛋糕来时,却发现湖泊边少了一大片的阴魂群前,禄禄竟然不在那里。
柏淮当时便愣了愣,下意识要去寻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然后,有一只小手伸出来,在柏淮身后,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柏淮回过头,就见身后的禄禄看着他的脸,先是顿了顿,旋即绽放出了一个无比纯粹,且发自内心毫无保留的欢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