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德差点被吓死。
他分明记得自己前一秒还顺着那幻术在山间走,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己这回肯定要么能发现那邪物的老巢,要么能像方觉一样,也找个把学生回来。
可谁知道他在那幻术中一闭眼一睁眼,竟然看见了周帅?!
看见他也就算了,然而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望向他的一双眼睛里竟满是浸着寒气的杀意,同时还将手扬得高高的,然后不等吴有德反应,就垂直了往他脖颈处刺––
吴有德发誓!那时候周帅的手绝对不是正常人的手,正常人的手不可能有那么锋利!那应该是一柄剑!冒着亮光,尖锐无比,带着寒意的剑!
他就这么刺了他的脖子!
脖侧传来一片火辣辣的感觉时,吴有德的双手正交叠在腹部之上,瞪圆了一双眼睛,大气不敢喘一下,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几秒后。
周帅冷脸起身,吴有德才猛地吸了口气进去,结果喉咙处一个没准备好,呛得咳了好几下。
吴有德却顾不上这些,用力挣扎着坐起了身,一边后挪,口中一边嚎叫道:“你你你,你干什么你!你想杀我,你想公报私仇?!我要去举报,我要去––”
“去”字话音才刚扬起,吴有德就后知后觉发现他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起聚满了人。
也不能算是他周围吧,因为那些人距离他其实都还有一定距离,只是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已。而当吴有德将他们逐一顺着看了一圈后,古怪地发现,那些人距离他的位置连起来好像是一个圆––
……什么圆?他到底在哪?
吴有德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身下一片似乎完全是湿的,屁·股下边坐着的“地”也是凹凸不平的,至于另一只撑在身后保持平衡的手下……触感也是相当奇怪。
吴有德似有所察,略显僵硬地低头一看。
“…………”
伴随着那骤起的叫声,周帅三步并两步跳出了湖泊。
他的一只手呈现着五指向内抓紧的姿态,里边似乎拎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的姿态若隐若现,不是很真切,但要是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勉强看出个首尾的。
整体呈青蓝色,长着四足,是类似禽类勾爪的四足,面上下巴尖尖,头部极宽,却又眼小嘴大,看着相当不协调。
在发现旁人的目光都落过来时,那东西嘴里发出了短促的呜唧一声,旋即眼睛向上一翻,钻入了头顶另一层长着毛的叠层结构里。
“这是……神童鬼?”徐闯有些不可置信道。
“符纸正中,小鬼力量受限,所以会显出原型。”柏淮答,至于本体为什么长这样:“小鬼的长相多种多样,并不固定,只能根据其吸收情绪的种类和吸收情绪的方式来判断其属性。”
譬如说有些多惧鬼,其实长着相当庞大的身体,而有些善妒鬼,本身却非常美丽等等。
他一边说,一边发现周帅那隔着符纸掐住小鬼的手臂上,似乎有一条竖线,里边泛着血红色,像是……伤痕?
想想那湖中的光景,柏淮眉头微蹙,下意识上前两步想要查看,却被周帅不着痕迹地躲过。
“脏。”他说。
然后不等柏淮反应,便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往林自宸的方向走。
被落在身后的柏淮看着夜色中那人宽阔的背影,薄唇轻轻抿了抿 。
“学生齐了?”周帅边走边问。
“还在点。”这会儿是夜色下,即便那邪物已经被控制,湖边不再一片黑暗,只靠月光,视线也依旧是不清晰的。林自宸带来的人只能开着手电,各种细细对比登记––还得判断那些学生身上有没有受那邪物余力的镇压影响,会不会存在潜在危险,以及判断魂魄被吸走了多少等等,总之就是非常繁琐。
周帅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觉得那并不是他的工作,把这邪物抓了,他们就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于是对林自宸说:“手伸出来。”
林自宸:“?”
两秒之后,他有些迟疑地伸出了手,然后,就被周帅直接将一个滑溜,带着水的东西拍在了掌心里。
那玩意还挺……肥的,手感相当怪异,且卷着一股恶臭味。到林自宸那边时,立刻像是成功逃难似的,先是在他掌心里大喘气不说,然后又开始呜唧呜唧地叫。
加上身上那些污水,给人触感有点恶心。
林自宸眉头皱了皱,但还是忍着想要将那东西抓住,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下力,就见那玩意抓着周帅收手的空子直接在他身上隐去了身形,想往地上的草里钻。
这东西在符纸的镇压之下竟然还有这等余力,想来这一百多年确实是吃得挺饱。
周帅额角青筋一跳:“……”
五分钟后,鼻青脸肿的神通鬼被周帅抓着上下左右贴了数十张符纸,再度丢回了林自宸手里。
周帅看着那东西奄奄一息还企图叽里咕噜的模样,冷笑一声,接过了方觉递来的餐巾纸,开始擦手。
柏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周帅之前的神色一直都是冷的,这会儿才稍微松懈下来一些,他先是垂眸擦了一会手,旋即回头笑着冲柏淮抛媚眼:“我帅吗?”
柏淮:“……”
看了他一会,然后开声:“手,受伤了。”
周帅立马严肃了脸色:“你?哪里?哪只手?”
看那紧张的样子,估摸着要不是他手上全是黏腻的污水留下的痕迹,这会儿必会直接把柏淮的手抓来,翻来覆去地看。
柏淮抿了抿唇说:“你。”
“我?”周帅扬了扬眉,把手抬高了一看:“有吗?”
柏淮顺着他记忆里的位置看过去,然后发现……没有。
那人小臂处是完全干净的,到手腕的部分有一些污渍痕迹,但刚刚他看见的红色竖道的位置,确实什么痕迹都没有。
柏淮眼底于是闪过一丝差异。
他分明看见了一道血色的,虽然这会儿很暗,但他不可能看错,而且那湖里杂乱得很,什么东西都有,他刚刚下手那么用力,被划伤是很正常的,但现在为什么……没了?
看出柏淮眼底那几分疑惑和担忧,比他高半个头的周帅在他看不见的位置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突然有些后悔,觉得他方才为了让柏淮不担心而下意识做的那个决定是错误的。
两人正僵持着,那头的方觉从林自宸那边回来,说:“人数确定了,找到了十八个,其他情况还在细查……对了老大,林组长说要等禄禄过来,是什么意思?禄禄要来吗?什么时候?”
听到“禄禄”两个字,柏淮又回想起之前询问无果的事,目光下意识看向周帅,像是在好奇他这一次会不会回应。
然而周帅却是将那擦完的一团纸收好了,然后笑笑,语气相当自然而然道:“不知道啊,他喊的,你问他啊,我那是奉命行事。”
方觉:“??”
他那一向行事要命的周哥还知道什么叫奉命行事?
再转头一看,就见旁侧的柏淮不知什么时候淡淡地收了神色。
并在周帅心虚凑上来问他困不困,想不想睡觉时,回应说:“不困,不想。”
周帅当时就忍不住要抹眼泪。
·
从吴有德消失,到周帅抓住神通鬼,总共也就一个来小时,结束时甚至还不到午夜,说来花费的时间倒也没有特别长。
但后续的处理工作却堪称连绵不绝。
首先是精神受到极大冲击的吴有德。
说来他在这行时间也挺长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和变故理论上都应该见过不少,然而也不知是因为这桩格外严重,还是他本人过去没有过这么“近距离”的体验,总之离开湖泊之后,看着自己浑身上下的污渍及面前的景象,吴有德胡乱喊叫了好一阵都没能停下来。
那口中反复念叨的模样,竟和桃木市里那名学生有八分相似。
这人位份高,风林安保的其他人都拿他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之前同他一起去林自宸那开会的,绑着绷带的沉默年轻人走到他附近,在他后颈处一个手起刀落,解决的这件事。
而除开吴有德之外,摆在特行部面前的,便是那些失去神通鬼控制之下的阴魂。
这神通鬼在这里的时间实在是太长,所吸纳的阴魂也实在是太多,有些魂与魄甚至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早就飘散地融合在了一起,看着难舍难分。
而林自宸喊来的这些人,虽然擅长驱鬼,但对这分魂归魂却是一窍不通的。
不过话说回来,分魂归魂本身也就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做得来的。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若是在世间留存时间过长,三魂七魄便会逐渐飘散开来,想要以外力将它们全部找回,重新聚成一个完整的阴魂,首要要求是上佳的阴阳眼,其次则是能聚阴聚魂的能力。
这两项要求放在人间,能达成的屈指可数,放在地府倒是随便找个阴差便能轻轻松松办到。
也就是说,强行让他们的人去做这些事,根本就是专业不对口的行为。
在场好几个人都提出了这一点,然而不管他们怎么要求,作为这件事真正的头目林自宸都没有要上报特行部,最后请阴差的意思。
面对着那湖泊周围数额庞大的阴魂,及失去神通鬼镇压之后逐渐溢散开的怨气,北松泽德寺的几位门人没办法,齐齐席地而坐,念了半夜的经。
然而……没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其中一位主事的皱眉说:“这么强的阴气盘踞于此,就算没了一个神通鬼,也会再生出个厉鬼或怨鬼头,然后重蹈覆辙的。”
而这情况一旦发生,其实非常可怕。
一地阴气过盛,将会乱了当地的地府工作,而地府乱了工作的下场是什么?薏川恐怕就是最好的例子。
鬼将能胜人,能控人,能肆意妄为。而在这种壮大的阴气及鬼力之下,人根本就如蝼蚁一般,任其差使,毫无反抗之力。
另一个北松泽德寺门人想了想,说:“林组长,真的不能请阴差么?我们泽德寺确实擅长超度,但这个数额真的太庞大了,就算再多喊多少门人过来恐怕都无济于事啊。”
林自宸看着那湖泊,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道,这一晚上辛苦各位了,大家先回客栈休息吧,这边接下来的情况交给我们就可以。”
几位门人闻言愣了愣,旋即都是摸不着头脑的相互一看。
倒是旁侧风林安保里,有人抬了嗓子说:“交给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啊林组长?这魂魄多的程度,就算你把整个特行部的人全喊上,约莫着也得工作好几个月吧?明明上报喊阴差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不呢?”
那风林安保的人说最后五个字时,故意扬高了语调,带着几分刻意。
人人都知,过去铁板一块的特行部,这几年也逐渐出现了分歧,各个部门之间都存在相当的矛盾。按过去说,林自宸同现任部长是师生关系,他们这一派应该拥有绝对的权威才对,然而这两年部长的呼声逐渐式微,很多地方都力不从心,下边小心思的也多,相互部门合作之间很有问题。
也就是说,这位风林安保的人将林自宸这种不喊阴差的行为看做是特行部内部竞争的产物了。
林自宸盯着那人看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说,最后还是身后的徐闯适时走上前,单手一扬,道:“我带路,请吧。”
北松泽德寺的人倒还算安静,在林自宸做决定后并未多说什么,冲他作了个揖便离去了。
风林安保的人分为两派,一派对林自宸的行为非常不满,抗议了好几句,另外一派则颇为沉默,不过最终在林自宸的强压之下,还是都跟在徐闯身后走了。
待那些人逐一离去后,整个湖泊边顿时清净了许多。
林自宸回过头,就见周帅正蹲在湖边,找了根树枝,上边捆着符纸,然后将那神通鬼放在地上,反复用树枝戳他,口里振振有词地提问。
问的无非是,为什么要绑二十个学生,又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动静,是不是不要命了云云。
那神通鬼说是怯懦,在这件事上却是相当嘴硬,缩成了一个团,任由他怎么动也不吭声,偶尔还会“唰”地把整个脸扭曲了冲周帅吐舌头做鬼脸。
挨了好几顿揍后,倒是不敢了,但却依旧一声不吭。
林自宸再抬眼望去,就发现柏淮正静静站在上边点的地界,垂眸盯着那湖泊看。
这人立在湖边,穿着一身便衣,也不知是衣服太宽敞,还是他这人实在太瘦的缘故,风一起,衣料便大面积被吹得扬起。
配合着那张如玉的侧脸,倒不让人觉得不堪一击,反倒染上了股脱世的超然之气。
林自宸想了想,走上前去,对柏淮说:“昨天晚上,看完历史资料之后,徐闯回来找人查了薏川的方言古语。”
“在薏川古话中,乌落,是神赐的意思。”
大抵是那神通鬼最早时告诉他们,将村民们死去的尸体放进这湖泊中,献祭给神,便能得到神的恩赐。
而往后薏川湖的水当真一天比一天清澈甘甜,一天比一天水流更宽广,所以村民们便信以为真,代代按照神通鬼所言去做不说,还给这湖泊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然而。
东边的日出徐徐升起,将这薏川湖最根本的模样照得更加清楚。
里边哪里是清澈的湖水?分明是黏腻又肮脏的尸水,飞虫和爬虫满湖都是,且因为尸体实在是太多的缘故,几乎将这个湖泊填满,只余下那似血似□□的东西同水流混合在一起,一路往下边的薏川镇而去。
柏淮的目光顺其往下,就见昨夜里从镇里追了周帅一路的镇民们,如今还站在镇尾的地方,且随着时间的增长,走出来并站在那的镇民数量变得愈来愈多。
他们朝这边的方向望了一整晚,前半夜黑雾最先褪去时,那场景吓了湖泊边所有人一跳。
而如今太阳升起后,这场景的冲击力非但没有变得缓和下来,相反,还显得更加诡异了。
只见那一张张脸上五官分明不尽相同,显现出来的状态却是出奇的相似––都充满了死气、麻木、僵硬。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人也还在呼吸,但却像是一具具没有了生命力的干尸一般。
而就在那些镇民身后,那组照片里经典的薏川黑瓦白墙的建筑,如今却也不复那照片中古色古香的韵味,变得灰暗死寂了下来。
连阳光都不再能照进去。
神赐湖,这名字里含着古薏川人对神最纯粹的请愿及向往。他们希望绿水长流,希望庄稼丰收,希望薏川永远充满鲜活的生命力。
但望着那一湖交杂在一起的尸体,柏淮想,神明应该很久没有降落过这里了。
·
原以为湖泊边巨额的阴魂已经算最令人头疼的事情了,然而很快,特行部的人就发现,这件事的善后工作远不止此,还有更多。
譬如游客。
薏川这个现状,决计是不可能再让人过来游玩的,连已经抵达薏川的游客也必须逐一送回去。
所以在合作单位的帮助下,通往薏川的大道小道上全部被安了道路维修、前方事故等标识,以此来防止新的游客入薏川。
与此同时,林自宸还在薏川内放置了数道阵法,让已经在薏川的游客们眼中的薏川依旧如初,然后再由警方将他们带出,并在回程的路上,往饮食里放置了特行部备的驱邪粉、驱邪香囊,还有一些医疗药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薏川湖的水是自山上流下的,且为活水,所以如若在薏川生活的时间不长的话,受影响并不至于特别重。
但最终会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得看个人八字。
八字好的便只是腹泻,但要是八字轻的话,病态会加重不说,还有可能遇上些不同寻常的事。
因此,特行部必须在职责范围内继续进行追踪,这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且眼下,除了这些绵延出去的游客问题以外,还有薏川镇的镇民们。
特行部不光要帮他们将那些被神通鬼吸走的魂魄引回,还得把他们身上受薏川湖的影响去除,最后甚至要联合多方部门对整个湖泊进行处理清理。
和游客不同,大部分镇民受湖泊的影响太深,调理过程自然也就不可能是数天可以解决的。
“至少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林自宸计算过之后,是这么说的。
风林安保和北松泽德寺的人都在次日被他送了回去,这会儿还留在小镇上的,只有不周安保及那些学生们,后者在逐一等待着招魂和安魂,而前者……前者倒是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