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时候,承蒙圣上恩宠,十四小爷遵圣旨扩建府邸,皇上赏赐钱粮共二十三万两。这是难得殊荣,多少人暗中急红了眼,说皇子之中没第二人能到这个年纪,还用官中钱粮养家。四哥受封雍亲王的时候,要扩建府邸,还提前支取三年俸禄。这会子,一个贝子分封扩建府邸,直接从官中支取几十万两银子,私下中,皇上立储人选有变的传闻不绝于耳。
十四小爷不太在意,他历来对外人的流言猜测不甚放在心中,只说皇上念及他不懂事,怕平日里用钱不会算计,故而多照顾了几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隐约间,又觉得他话语中有所保留隐瞒,成日里在外办差,能留在府中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知在忙些什么,到底是年纪长了,再妄想拴在身边,无异于痴人说梦。
苍狼又来了封密信,他说自己在真佛之地,领悟甚多,往日牵挂烦扰,如今看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又说这是最后一封信,昔日所立之誓,永生不忘,前尘往事,尽随缘起缘灭。话说的不明不白,不知他是遇上什么机缘,有了这般超脱世俗的领悟,叫人一头雾水,混沌不堪。
可唯一能明白的,就是男儿自有鸿鹄之志,缘起缘灭,强求不得。
春深时节,落花片片,可总觉得天气就是暖不起来,寒凉不堪,十四请了御医来府中诊治,可都说是气血虚亏,要悉心静养调治,再多的,谁都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
“十四,算了吧,又没大碍,觉着冷,多穿点就是了,何苦跟御医过不去,难不成人家和我有仇?愣是不好好诊治?你多大人了,还这么大脾气……”,看十四小爷又想拿御医撒气,急忙把他劝回来,让小东子领御医们去前厅歇息,眼下朝野内外动荡不堪,没必要再为此小事,平白给人落下口舌事端。
“若非我老婆的事,我才懒得费心生气;这帮废物,个个白拿俸禄。前日里,昭太妃本是肺热痰咳小症,愣是叫御医诊治成受寒,结果耽误了病情,吃了药,反倒加重,惹得皇上龙颜震怒……”,小爷愤愤难平,自己乱发脾气,还偏偏拿出皇上来做幌子,好像有了榜样,他这言行,便是顺理成章。
“十四,你……,想不想……,纳房……,妾室……”,说出这话,我也小心翼翼,忐忑难安,谁真心愿意把家分给别人,可隐隐间,总觉着苗头不对。
话音未落,自己就先后悔了,面前的十四小爷睁大眼睛瞧着我,神情怔怔,几次张口,都没说出半个字。
“我瞧着娇雪也是天天混日子,倒是乐呵,可终归不是可托付的知心人,往后的日子……”,娇雪之前就是良妃娘娘的宫女,和八嫂脾气又合得来,此时八哥落难闭门在家,八嫂心中烦乱苦闷,常邀她去八爷府上做客;一来二去间,惹来不少闲言碎语,照此情形看,她都这把年纪了,脑子还是没长多少,到底这个家,也没被她放在心上。
“你干嘛去?”,小爷话中温情不见,声音渐冷,眼中也没了神采,沉吟片刻,打量我的神情,全是疑惑审慎。
“我……”,一时语塞,这叫人如何应对?自己何尝不愿长相厮守,怕只怕……
“澜儿若是撒娇玩笑,试探我,也该适可而止,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惹人心里不痛快?想要纳妾,爷不用你劝,谁也拦不住!可爷若没这心思,就算塞到我帐子里,也是自讨苦吃!”,他目光凌厉,气势夺人,不容谁再辩驳半句,屋里异常沉寂,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忘了他眼下在气头上,方才和御医生憋的一肚子火,还没地方出,这会子我再提这话茬,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担心……”,话还没讲完,却见他拂袖而起,将门重重一摔,留我错愕万分,后半句话,生生咽在心口,眼泪瞬时落下来;这人是怎么了,年纪长了,反倒耍起混来,学会蛮不讲理欺负人。
我担心你没人照顾,比世上任何人都令我惦记,或许言语间有唐突之处,如何就不能好好听人把话讲清楚。夜夜彻骨寒凉,你如何能明白其间的无奈和苦痛……
本是熬着灯烛等怒气冲冲离去的人回来,可渐渐就意识模糊。后半夜隐隐觉得有人帮自己掖被角,实在困倦难捱,只当是守夜的丫鬟,也懒得理会。
“傻子,我给你气受了,是不是?明白你是又犯了心病,胡乱替我操心;可我不缺人伺候,现在不缺,往后也不缺。人这辈子,得知己一人足矣;况且这世上,也唯独你明知我不懂事,还处处袒护,事事迁就。此生情动,可遇而不可求,哪怕命中劫数,也再所不惜。我心意绝决,立誓生死相依;你可知,方才之言,字字入耳,都如锥心刺骨之痛,叫我情何以堪?难不成,我的誓言情意,在你眼里,从来,都是虚妄空谈不成?”,耳边声声长叹,抚在额角的手,温温热热,才知道十四爷回来了。
看来我又伤了他的心,这小爷看似桀骜难驯,可本性纯良,心思缜密,真挚情深。从之前寄晴早殇离世,再到余杭续缘,早已明白他至情至性,可越是如此,就越难舍牵挂担忧,你又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是孩子脾气,所以总不免担忧牵挂;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半个字都未曾怀疑过。放心,往后岁月,我会照顾你,再不伤你心……”,夜已过半,寂静无声,回身抚上他面颊,往后这伤人的话,半句我也不会再与他讲。
“外人说什么,都不要紧,流言蜚语,暗箭明枪,我全然不放在心里。唯独澜儿一个字,都能要人命……”,他将我手拿下来,牢牢攥在手心当中,微微发抖,惹的人心里都疼。
“怪我不懂事,夫君您也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才好……”,悄悄在心中也立个誓言,伤他的话,再不透露半分。虽死生有命,可我定会想尽法子,让他福寿延年,平安顺遂。
“我不生你气,只是怕了,澜儿平平安安守在我身边儿,比什么都强……”,吹熄灭残烛,虽寒夜风冷,可好歹有人作伴,暖意融融,远胜方才的孤寂冷清。
五月初夏,准格尔部的首领率兄弟子侄部众,浩浩汤汤远上京城,来庆贺太后寿辰。准格尔和皇上、和朝廷,素有过节不睦,此次以进贡请安之名,谁知安的什么心。
皇上年事已高,朝政烦扰,前些日子手不能提笔,正悉心静养。此时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对付居心叵测的远方部族,生怕一个闪失,给敌人钻了空子,或是窥出疏漏,借机滋扰生事。
远客来访,宫中自是要大摆筵席,突显盛世之威,虽彼此相处剑拔弩张,可还要装作亲密和睦,歌舞升平。
准格尔老贵族策妄阿喇布精神矍铄,豪迈过人,听他说话,声如洪钟,快要把人的心都震出来。言语间总透出不恭之态,想来皇上也有所察觉,可当今万岁见惯风雨,小小威胁,自然沉稳如常,处变不惊。
“澜儿,一会儿伺候娘娘和准格尔大妃时小心些,轻易别多说话,准格尔人心怀不轨,恐言语间尽是试探,你仔细往后躲,越不引人注目越好,听话……”,如此大场面,当然男女眷分开,陪伴随行娘娘去听戏的路上,被十四小爷从身后拽到角落。他面色凝重,匆匆叮嘱几句,闪身就不见了人影,想来宫闱内外,许是都不太平。
“娘娘,这京城真是威仪万千,叫人心悦诚服……”,十四小爷口中所提的准格尔大妃,面容富态祥和,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仿佛事先写好的一样,半个字的纰漏都找不出来。
“哪儿的话,京城虽好,可比不得塞外灵秀……”,今儿领头待客的是宜妃娘娘,她为人聪慧伶俐,嘴皮子也利落,往往这种场合,都是她主持局面。
“若说灵秀,听闻江南……”,准格尔大妃也不是吃素的主儿,一来二去,相互恭维,她二人快把大清朝的版图都给数遍了。不知皇上是不是暗中嘱托了宜妃什么事情,总觉得她今天话里有话,颇有探试逼供的意味,准格尔大妃几次都快无话可接。
整个席间,就听她二人的对白,旁人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本已是神游太虚,昏昏欲睡,可隐约间,好似听闻真佛。真佛?是不是真佛之地?苍狼?怎么都跑那儿去凑热闹,到底暗含何等玄机?
宜妃娘娘许是话说的太多,费了气力,戏没看完,就说头晕,要回去歇歇,众人赶忙躬身相送。准格尔大妃和几位格格也不敢怠慢,诚惶诚恐的连声说要告退,见此情形,宜妃也没太挽留,吩咐相送。
大妃起身的时候,衣角儿的银扣剐到湘妃竹塌的扶手边沿,差点给茶几蹭到地上,茶水也散落一片,宫女慌忙过去收拾。大妃面色酡红,颇为尴尬,许是在娘娘面前失了礼数,手脚都局促不安起来,连声告罪,片刻都不敢再耽搁,匆匆离去。
无意间瞥见,塌底下遗落个封金箔的小册子,想来是方才慌乱中,准格尔大妃遗落之物。趁众人都起身相送,往后退了两步,借着裙摆宽大,将小册子踩在脚下,轻轻缓步跟在人群之后,踢到门口角落处,才敢蹲下,顺势塞在袖口里,随众人离了戏楼宫门。
十四小爷在外朝伴驾,一时半会都脱不开身。夜半时分,四下无人,悄悄展开小册子,才发现是被金箔封死的。略微犹豫片刻,想这东西,既然捡到,就算烧成灰烬,也不会再还给准格尔大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金箔割开,缓缓展开这本精致小册。
细笔勾勒的山川图卷,渐渐在眼前展开,湖泊山峦无一不细致描绘,官道峡谷也多有标注,除了京城和江南,我未曾去过再远的地方,也前这地方山峦险峻,峡谷开阔,说不出的豪迈壮观。
本以为准格尔大妃一介妇道人家,身上所私藏之物,无非是簪钗珠佩的图鉴,或是闺阁琐事,用以解闷开怀,谁知竟是这么个玩意儿。上面的文字是蒙文无疑,我看不太懂,又没决定是否把此事告诉十四小爷。
就找纸笔,按样子描画,将小册最后一折的文字记录下来,寻个机会,再行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