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不便多打扰,差人和九哥告辞,是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临出府门,被九哥的贴身奴才拦住脚步,说九爷有东西要给十四福晋。缎袋里是几张银票,点点算算,竟是笔令人瞠目的数目。这红利分的,也忒丰厚了……
“沁玥,我不缺银子用,你让九哥拿着周转生意吧,也当是帮我攒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数目巨大的银两,也是闲在银号里发霉,何苦不给有用处的人。
“没事,该给你的,总不能拖欠,何必让人家说咱们闲话,连自家妹妹的红利也贪。拿着吧,你九哥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和女人。他就是缺心眼!”,沁玥轻哼一声,言语间多有不屑,想来她对九哥这次在朝堂上出头,也心怀愤懑。
“这话怎么说?你再埋汰他,小心我和你翻脸!”,翻脸当然是玩笑话,毕竟人家是夫妻,奚落责骂几句,都在常理。可我就是不懂,这世道怎么了?寻常一件事,弄得诡诡秘秘,各怀鬼胎。
“他不缺心眼?他不缺心眼,人家都不出头,就他上去逞能?缺心眼,缺大了!”,果然沁玥是为了之前的事情生气,知道她是替九哥不值,才口出埋怨,可事态明明不应如此。
“什么叫缺心眼?谁又不缺心眼了?十四和九哥向来都是人精,平日里机灵过人,洞悉世情。皇上在朝堂上把八哥贬损的一文不值,难道他们俩会料不到,八哥不仅继承大统无望,连人也被皇上厌弃、提防至极?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证明血是热的,凭个天地良心!好过在权势面前,胆小怕事的畏缩鬼!自古,生意人不怕手脏,弄权者全凭心冷!可那些自以为精明的人,真就高枕无忧,半点愧疚都没有?是非功过,后人评说,总有心虚胆寒的时候!我是十四爷的老婆,当然要埋怨他莽撞,不知轻重。可若我现在是普通百姓,还真要赞他们一句有情义!”,这话,我不能在十四面前去说,怕助涨他少年意气;更不能在无关之人面前,透露半点风声,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可压抑不住的,是心里的愤懑,是非曲直,颠倒人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哟哟哟!十四福晋,您这是打哪儿来啊?谁说你的十四爷不是了吧?瞧给你气的,谁动你心肝了?这话,你是替谁鸣不平?畏缩鬼,谁啊?”,沁玥倒是不以为意,她对我太过了解,知道这番话里,必含着让我憋屈不已的内情。
“我谁也没说!我敢说谁啊?我只是,被这几句心里话快憋闷疯了,不吐不快……”,有些话,只说给懂的人听,何必字字都讲的一清二楚,各中滋味,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澜儿,我最喜欢你……”,所谓知己,就是在情势不明的时候,一个眼神,心意相通。此刻,我与沁玥心中所想,必是感同身受。
回到家里,已经灯火通明,才要回房,却听闻屋里有人在说话。锦云一声不吭待在外室,靠着软榻闲闲绣花,见我进门,蹙起眉往内室递个眼色。隔着茜纱窗往卧房小心探瞧,看见小爷躺在榻上闷声无语,若有所思的摸样,不知又想什么出神。
浅香坐在他面前的绣墩上,絮絮叨叨,嘴不见停,不时拿帕子抹眼泪,让人望之动容。她这是,因十四的伤势,触动往日情了?还是想藉此,弥补修复彼此间的罅隙?此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的感觉;浅香心机太深沉,从来都叫我摸不透。
无论之前,浅香和十四发生过什么矛盾过结,她到底还是府里的侧福晋,于情于理,我也没有闯进去破坏的理由,索性任由她去吧。感情姻缘的事情,从来就不是能勉强的,强扭的瓜不甜,若他俩真要旧情复炽,拦也拦不住。
靠着锦云想心事,眼瞅着熏炉里半盘香要燃尽,浅香还在屋里倾诉衷肠,不见有出来的意思。说话的具体内容,我听不清楚,气氛大致上还算平和。只是这半天,也不见十四搭茬,窸窸窣窣,都是浅香一个人唱独角戏,总觉着哪儿不对劲。
“姑娘,您也太老实了,这……”,锦云耐不住性子,扔下绣花绷子,似是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沉得住气。
“嘘……”,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我在琢磨事情,蹊跷的感觉,越来越强,可又像隔着迷雾,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正这时,听闻屋里开始不对劲,浅香嘤嘤哭起来,虽说她方才也一直抽抽噎噎,此刻声音格外明显,像是在发脾气。可尽管如此,小爷仍是一言不发,甚至连正眼都不瞧,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让浅香压抑的快要发了疯,嘴里骂骂咧咧,不依不饶。好端端的,这两人,又犯什么毛病了?
“福晋,您在家呐,让奴才好找。爷看天色不早,惦记福晋没回府,打发奴才去寻……”,顺保急匆匆进来,见我在家,神情激动,不知不觉间升高嗓门,惊动了里屋的两位。
“哟,福晋回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我也没出来请安,怪没规矩的……”,浅香闻声从内室走出来,脸上泪痕未干,可开口就是冰冷客套的措辞,气度做派和她的头发一样,永远一丝不乱。
“你来探望爷的伤势,就不必拘礼了,不妨事,坐会儿吧……”,忽然对她生出好奇之心,这女人,和气恭顺的表象下,藏着太深的执念,如浊浪排空,叫人不可小视。
“我也叨扰太久,既是福晋回来,就不耽搁您休息了。”,浅香微微一躬身,请辞离去;这阵子没见,她脸色略微苍白,气色还好,神态平和,不复之前的歇斯底里。
“浅香,你为什么哭了?方才是不是和爷闹别扭,发脾气了?”,这话,我确实不知从何问起,可很多东西,不挑明了,窝在心里,就成了蛀虫。
“他不让我照看春儿,任凭我如何求,他就是铁石心肠!装看不见!”,被触及心事,平静无波的面具,顿时被打破,提起十四,浅香流露出掩不住的怨憎。
“他怕你累着……”,原来还是为了孩子的事情,春儿在府里好端端的,她就是放不下,唯恐别人能凭空把她儿子夺了去。
“他就不怕你累着?儿子都在你手里,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呢?连面儿都见不着,凭什么他要这样狠毒的对待我?”,浅香现在矛头都指向十四,积怨尤甚,一言半句,根本解释不通。
“我儿子没在我手里!和你儿子一样,都交付给看妈照顾,府里各有住处,也没天天放在眼前养。再说,十四爷只是没把孩子交给你亲自抚育,又没说不让你见面。你是宫女出身,知道皇子也是这样养大,有什么不妥?四爷是佟娘娘抚育,八爷是慧妃娘娘抚育,十四爷表面上是德妃娘娘亲自抚育,可根本是宜妃给看大的。娘娘都没怨言,你何来愤愤不平之说?!儿子是你生的,别人抢不走,何苦跟自己较劲。再说,十四爷又没亏待你,你自己心里明白。”,想劝诫两句,却怎样都不对滋味,想来彼此身份尴尬,多说无益。
“成了,不劳福晋费心,我也乏了,先告退……”,浅香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想来方才的话,在她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隐隐觉得惶恐,怕这事,将会暗藏祸患。
回了内室,看小爷趴在榻上,偷偷望着我傻笑,不知他又琢磨些什么?
“笑什么?小妾心疼你,哭哭啼啼的过来探望,心里美了?”,知道他不是因为这个,可就是忍不住拿出来挤兑挤兑,好过愁眉苦脸的两两无言。
“哟,屋里好大酸气,醋坛子翻了?小妾是来查探我死没死的,有什么可美的?”,提起浅香,他眼神幽黯,言语间未留情面;不知是不是方才的会面,浅香情急之下,对十四小爷说了什么绝情话。
“你这又是何苦,什么死不死的?浅香是你妾室,你对她有情也好,无情也罢,没必要撕破脸。近在咫尺的身边人,若与你貌合神离,心生罅隙,是最险恶不过的,你自己该权衡这其间的利害!”,小爷脾气桀骜执拗,粗心莽撞,轻易不肯低头妥协;浅香个性深沉内向,遇事就往阴暗处想,绵里藏针;德妃当初是怎么把这两个天大的冤家给栓一起的,简直是上辈子的孽缘。
“老婆可回来了,等了这半天;我当你是嫌弃我有伤在身,出去私会情夫了,害我茶饭不思。”谁知人家没理会苦口婆心的劝告,反倒促狭起我来,撒娇耍赖,攥住我手腕轻轻摇晃;知道他是在刻意回避浅香的话题,也罢,十四小爷向来主意大,他和妾室的关系,容不上我干预,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说。
“十四,有件事,我想问你。今儿在永和宫门前遇见四哥,他说,你挨板子那天,和九哥在乾清宫殿前私藏□□在身,打算若八哥遭遇不测,你们就自尽相陪,可是真的?”,实在做不到藏藏掖掖乱揣测,索性和小爷挑明,问个清楚。
“谁说的?四哥吧?我就知道,被他给误会了,可他跟你胡说八道干嘛?闲的啊?”,听话茬,十四小爷并非全无干系,看来四哥也未必是凭空栽赃,到底内情如何?
“四哥让我,好好劝劝你,别跟着胡闹。他这也是,担心你……”,这话让我如何讲?甭管真心假意,别再把兄弟间矛盾激化了。
“担心我?我快被皇上宰了,就他躲得远,退到人群之外不吭声。这会子,跑到我老婆面前充好人。四哥总是这样,精于算计;之前还去皇上面前,为太子请愿求情,满口仁义道德。也不想想,十三哥是为谁背黑锅,才被皇上圈禁的!他不说把十三哥救出来,抓住我和九哥不放,自己琢磨一出是一出!”,小爷愤愤不平之下,却突然提起十三弟,十三爷被圈禁,明明在他受伤之后,如何消息如此灵通。
“你知道十三爷被圈禁了?”,看小爷声色不露的,以为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谁知道眼线四处都在。
“当然知道,密报早就来了,兄弟几个,全是倒霉鬼。十三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太子营私舞弊,私动兵马的事情奏禀皇上。可有些事情,并非全由十三哥经手,必是有人让他出头,自己躲在后头不露面,而后再四处做好人。皇上其实最恨别人给太子告状,况且有些事,不该由十三哥来说,轮不到他。所以,皇上认定十三哥居心叵测,落井下石,人品卑劣;随便找了个监管不力的罪名,把他圈禁了,也是有让他静心思过,远离是非的意思……”,原来,十三爷被圈禁,是这个缘由,他对四哥,也算义薄云天了。
想到此,不寒而栗,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如何就没想到,四爷,原来您也动了凡心……
“十四,你和九哥,到底是不是要自尽?藏□□是什么意思?”,方才的话还没讲完,不弄清楚,我就寝食难安。
“□□……,□□……”,提起□□,小爷神情尴尬,面露窘迫之色,突然他长出口气,似是下定决心,“那小瓶是西域香粉!九哥在上朝前,偷偷塞给我的!娘的,我就不明白,玉仙欲死,如何就被四哥听成‘要去死’?!他自己耳朵不好,回去还瞎琢磨!气死人了!我才不自尽!我前脚去死,后脚那只狼寻着风声就来了,到时候,老婆、儿子全让狼叼走了,我才不让这混蛋如意,坐享齐人之福!”,十四小爷原本面色绯红,羞羞涩涩,结果莫名其妙提起苍狼,前言不搭后语,他脑子跳的也太快了。
“西域香粉?你,你,臭不要脸!你和九哥,色胚子,臭不要脸!别拉苍狼当垫背的,和人家有什么关系!臭不要脸!”,越说越羞臊,忽然就明白话里的隐晦了,四哥也真是的,他要是知道十四和九哥,当时鬼鬼祟祟的在捣鼓这个东西,非把鼻子气歪了,还不如藏□□呢……
“我也没说跟别人用……”,十四小爷嬉皮笑脸的声音,不断在身后回响,没心思去搭理他,只想找个地方清静凉快一下,换换脑子。
四哥,您想的太多了……
可这真实情形,叫我如何有脸面去和四哥澄清解释……
自从得知十三弟被圈禁,有心探望,几次差人打探情况,都不得其门而入。皇上眼下对他严防死守,禁军牢牢监视,可疑之人,一律移交刑部审问,别说外人,连他妻妾都难见面。
负责看守十三爷的大臣是汉人,姓顾,这位顾大人正是之前,宴请十四和八爷、九爷去府上饮宴听曲,娶了余杭花魁做继妻的刑部尚书。本想和润晖打探,可朝野都深知,他与四爷、十三爷交往甚密,此时不能把他牵扯其中。可若想探视十三弟,必须通过这位官员,暗中通融,才能做到神鬼不知。
虽不敢问润晖,可却能旁敲侧击的和嫂子灵犀打探,是否与这位官员的家眷熟识,诰命之间,常常多有往来。无奈灵犀与顾大人的家眷不熟悉,可无意间却听闻,这位夫人头几个月生了儿子,过两天要办百日酒。不如趁此备上贺礼,以十四福晋的名义,悄悄差稳妥之人送到府上,这夫人出身不高,蒙此高看,必然诚惶诚恐,定会来府上回礼拜谢,正好趁此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