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沿途游逛拖沓了好些时日,但高头巨船还是在桃花初绽的时节缓缓行至杭州口岸,完颜府早已遣了侍卫、婆子在码头迎候,将从江宁回程的公子格格接回家,算上外祖家各房给滺澜的及笄贺礼,舅父赠呈叔父的文玩古籍,以及地方土产时鲜,林林总总竟装了十余只楠木大箱,每只都要两名小厮从前后以粗木棍抬起,半个时辰都没见从船上卸干净,看得两岸路人不住呆怔,真真是富贵迷人眼。
才到府中就有祖母房里的大丫鬟琴歌来奏报,说老夫人今日待贵客,让姑娘自己梳洗歇息,明儿个再过去请安也不迟。滺澜心中纳罕,信里不是说祖母想念,才催促着回来,平日里那般宠爱自己,时时都要放在跟前儿;这会子到底来了什么样的贵客,连她远道归家,都要往后稍了。
不过毕竟年纪还小,纳罕些日子,她就把疑惑抛之脑后,只顾着将从江宁和沿路采买的首饰、香囊、荷包玩意儿、胭脂水粉四处分发给丫鬟、嬷嬷们,又遣人寻来彩纸礼盒,分门别类盛放,打算择日再送给余杭城诸手帕交。
各屋得脸的丫鬟都寻过来讨赏凑趣,姑娘们花团锦簇围了里里外外一屋子,又笑又闹争着让格格讲金陵城的繁华锦绣,足足折腾到夕阳落山,要服侍各屋主子用晚膳的时候,众人才纷纷离去。
滺澜觉着疲累,让锦云烧水沐浴,只想着早些歇息。谁承想,她躺进被窝,又琢磨起新鲜玩意儿还有没拆箱的,撺掇小丫头子给抱来只剔红雕牡丹的漆盒,这是临行前外祖母悄悄给她的隐秘。
先前她母亲嫁人那会儿,正逢外祖父因当今皇上清缴鳌拜余党而引发朝局动荡,被牵连贬官,家中四处疏通打点,积蓄所剩无几,甚至动用了多年为女儿积攒的嫁妆。还好完颜家没计较,仍以隆重的排场规格迎娶了长媳,待十数年官场经营,外祖官复原职,家中境遇逐渐恢复。外祖母心疼亏欠女儿,又数倍补了嫁妆,只可惜女儿推让婉拒,母女僵持不下,索性就此搁置,留待下一辈再说。
现如今,滺澜已经及笄,外祖将她母亲昔年留存的嫁妆,包括首饰银钱、铺面田地茶园、并杭州和金陵城郊几座山的书契、租约都一并交给她,只叮嘱这是长辈的心意,不许胡乱糟践,其余如何处理,都归她做主便是。
既然是生母的嫁妆,滺澜不能也不愿独享,她曾拿给过润晖,让哥哥在其中随意挑拣。谁承想润晖倒洒脱,说功名利禄男子可以凭本事去争,这银钱首饰之物,才是女孩儿家往后安身立命之本;再者,他是完颜家嫡长房长孙,往后少不了继承家业,不会跟妹妹算计母亲的念想。末了,只拿了几座山的书契租约,也是因为城郊路险,山庄子里人员极其复杂,他先去会会面,待理清了门路,再交还归来。
整理好田地铺面的文书,滺澜困得眼皮子打架,才要歇下,赫然瞅见底下还藏了封信,那是外祖母千叮咛万嘱咐,只能亲手交给祖母查阅的密信,回家只顾着玩闹险些给忘了。
她瞥了一眼西洋钟,此时还不太晚,祖母又有熬夜打叶子牌的习惯,索性一骨碌又翻身爬了起来。
祖母院中还未落锁,值夜的小丫头子们守在耳房烤火吃茶点,见她大晚上过来,颇有些诧异,“姑娘怎的这么晚还未歇息?现下老爷正跟老夫人回禀事情,进去好一会子了,要不姑娘在厅里等等?”
她晚上过来请安不稀奇,叔父这阵子忙于朝廷事务,这会子黑灯半夜跑祖母房中议事,那才真是令人纳罕。滺澜眼睛一转,心中有了计较,她从随身荷包中摸出几枚银瓜子,随口叫住了小丫头,“既是叔父有正事商谈,就不叨扰了,今夜月色好,我逛会子莲塘。只是夜半寒露重,劳烦你去我院里找锦云姐姐拿件披风,过会子送到荷塘。这些个玩意儿赏你,回头拿着买绢花儿戴……”
看门子的小丫头拿了赏银,喜得什么似的,不过跑趟腿而已,竟比半个月的俸例还多,姑娘好、姑娘妙夸了半晌,美滋滋跑去办差事儿。
见人被支使跑了,滺澜一猫腰钻进了石竹之间,她是祖母膝下养大的,虽现在分了独院儿住,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比谁都熟悉。
从幽僻小径穿行没多久,就绕到了祖母寝居后窗下,她人小身量瘦,窝在墙根树影下,跟只猫儿似的。
“猪油蒙心的混账东西,连晚辈都知晓男人的功名利禄都得靠着自己去争,你个老不羞,想攀附荣华就凭本事,甭惦记拿你侄女做桥梁,我看这府里谁敢!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是顶尖儿的皇亲国戚,可也沦落不到给人家做小妾!”
祖母娘家姓夏穆泰,这姓氏稀罕,可追溯到百年前一小支居于关内的回部,曾在建州征战时归降女真,祖父后因从龙有功被封异姓贝勒。出身显赫,又操持家业数十载,老人家素来优雅持重,从未像今夜这般直言唾骂,可见是动了大怒。
叔父打从头几年升任布政使,掌一方民生,若不是老母亲,谁敢这般被指着他鼻子骂个狗血淋头,可饶是心里不痛快,嘴里还得哄着,“额娘,澜格儿自小儿养在家里,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哪儿舍得拿她去换富贵前程。且不说选秀是躲不过的,再者,怎么能是小妾呢?那是东宫,未来的……”
后头的话,叔父没敢继续说,可滺澜还是猜得出的,东宫未来是什么,不就是新君吗?当今圣上已近天命之年,且成年的皇子十几位,这会子花朵儿少女进后宫,生不生儿子都没有前程可言。多少官宦世家都忙着巴结储君,给自己多条后路,也是为长远考虑。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光耀门楣”的差事儿竟落到自己头上,且还没自负到觉得太子是因为姿容绝色才要纳她做妾,无非是想拉拢江南世家而已,看见没,欺男霸女还算是给你脸了。
“未来的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老太太虽是妇人家,但也算还有点子见识,东宫这位贵主儿,将来如何,未必如你们的算盘打的那般响亮。且你以为他那些个兄弟都是吃素的?各个都跟草原狼崽子一样,眼睛血红盯着金銮殿!罢了,你们男人在外头筹谋什么,妇人不该置喙,只不过谁也不许拿我孙女做筏子!他说得好听,贵妾、侧妃,呸,年年下江南搜罗美人儿,什么贵不贵的,进了东宫,都是落尘土的摆设,任人磋磨!我乏了,你赶紧滚出去,别跟这儿碍眼!对了,就搪塞说澜格儿病了,身子素来娇弱,没福气进东宫伺候贵主儿,赶紧把他打发了……”
过了好一会子,听门扇吱呀响动,叔父颓然踱步到庭园之中,月色如银辉一般,散落在他垮塌的肩头,显得有些颓唐。
其实滺澜心里并不怨恨,自小叔父就疼爱她,甚至比远在京城做官的父亲更为亲近。他眼下夹在东宫太子和祖母之间为难,不敢违背母亲,又不能拿宗族去冒险得罪贵人。幸而滺澜是侄女隔一层,若真是亲闺女,恐怕早就做主送去东宫。和族中几百口人的前途性命比,区区个女孩儿又算得什么,且谁家贵女不是这般为家里挣命的。
不敢再逗留,滺澜悄声逃也似的回了屋,红灯暖帐下,她缓缓张开手心,盯着白玉瓷瓶怔怔发愣。
碧石山,清音观,香火盛,遂人愿。
敢情这句歌谣内有乾坤,又才明白二表姐为何当年一场疹子出得恰到好处,成就了好姻缘。世间太多无缘无故的巧合,都是藏着静心的布局谋划。
“澜格儿若不愿意去那见不着亲人的地方,索性也同我当年那般,唱一出瞒天过海……”
夜晚的荷风吹至耳畔,伴着表姐幽幽的哄劝。清音观女冠玄真道长有各种灵丹妙药,有治病救人的,就有让人“病入膏肓”的,全看你如何去用。
逃选秀乃欺君大罪,表姐当年是为了那非君不嫁的意中人,才吞药装病被撂牌子。可她既没情郎,也不想拿家族犯险,所以起先并未在意这药,只藏在了随身口袋,以备万一之急。
却不曾想,这万一之急来着如此仓促……
康熙四十二年,初春。帝从携宗室贵胄及随扈大臣、侍卫抵南苑,乘御舟顺水路出京南下。而太子、皇三子、皇四子、皇十三子先至江南各处考察民情,查检地方上接驾诸事宜,于沿途与官员、百姓同候帝至。
就在滺澜回家的头几天,杭州大小官员已经为天子殿下驾临,而盛摆筵席接风洗尘。而后几日,除去傍晚游湖看戏赏灯之外,太子都辛劳勤勉的在官员陪同下巡视周边府县,亲自探查河道工程,姿态摆了个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