滺澜巴望着他就这么顺势滚出杭州,再往南边儿去逛逛,可惜,天不随人愿。太子不仅没继续南下,还特意叮嘱说皇帝不日将御驾抵临杭州,他独自在御苑住着无趣,要勉为其难在完颜府里小歇两日。明明是天大的脸面恩典,可惜除了太子之外,家里上上下下都面上笑嘻嘻,心中愁云惨,这阴晴不定的贵主儿到家来,比请尊佛还难伺候。
完颜氏打从祖上从龙入关以来,替朝廷驻守杭州,到如今宗族繁衍,皆至显达,于江浙一方颇有权势。在此处扎根了两三代人,又擅结交汉人文士、商贾,宅邸庭园,甚至起居习俗,都渐渐浸染相融。
家中宅院建在余杭城东南,背靠吴山面朝西湖,修造之初仿了拙政园的意趣,巧借西湖胜景,相地、立基都颇考究。
太子倚坐浮翠亭品茶,俯瞰柳浪闻莺之景,大叹此地水韵山青,颐神养性,想必人也一等一的灵秀。
要是这点子暗示都听不明白,叔父也白当这些年的官了,他忙下跪请罪,说族中子弟能给太子殿下请安是莫大荣耀,可奈何侄女没福分,前日里生了急症,这会子不能招风,还望太子宽仁。
“放肆!之前都还好好儿的,怎的这会子生了急症,可是本殿下面善给了好脸色?就纵得你们奴才胆大包天!”
太子有意结交抬举江南文人,可惜这其中有些难啃的硬骨头,故而拉拢驻扎江南多年的世家,则是显而易见的捷径,只可惜,有人却如此不识抬举。
储君震怒,在场众人都吓得屏息不敢言,也有文臣在心中轻蔑鄙夷,自古以来,君臣有道,怎么就成了奴才?这与村霸有何分别!
无论布政使大人如何解释,太子都认定是推脱搪塞之言,怒火蔓延,显见得无法收场。最终还是完颜家老太君出马,以功臣遗孀、朝廷一品诰命的脸面,来软言劝和太子殿下息怒,并着丫鬟仆妇去请格格出来给太子磕头请安,才暂且平息了局面。
滺澜被仆妇丫鬟仔细搀扶着小步挪上庭园后山,依着教养嬷嬷所叮嘱的规矩,给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行了大礼。
太子高坐上首,俾睨着阶下跪拜的小小身影,见她虽以头巾覆面,可身姿轻盈袅娜,扶风弱柳之姿还有几分病西施的调调,不禁心中泛起旖旎。可纵然面色稍显缓和,却仍沉吟不语,只垂眸轻拂茶盏,过了好一会子,才微抬下颌,示意太监去扶人。
“起吧。今儿听你叔父说你病了,姑娘家娇气,倒是可怜见的。王全儿,回头给府上送几株老参燕窝之类,该好生补养才是。”
这人变脸奇快,雷霆暴雨同和风暖阳间瞬息变幻,叫人怎么都舒坦不起来,仿佛梅雨天偶尔冒出头的光亮,总透着湿哒哒的阴冷。
“多谢太子殿下,民女惶恐。”
滺澜虚借了太监的搀扶起身,指尖儿渗透冰凉。谁知脚步还没站稳,那厢又发了话。
“怎么不好了?揭开面巾!”
突如其来的厉声发难,把小姑娘吓了一跳,滺澜心里咯噔一下子,气儿都没喘匀。按理说,上位者应威严端正,让生了病的女孩儿在诸男子面前揭面纱露脸,谁受得了这种折辱,尤其还是名门贵女。可谁让太子殿下随心所欲惯了,只要他想为难你,便是君子礼仪全抛却,四书五经成废纸。
“皇兄,此举不妥……”
侍立一旁的十三阿哥大抵是看不过去,他身量瘦高,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许是觉得这般行径有失皇家脸面,忍不住轻声阻止。
太子听闻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敢拆台,不怒反笑,斜睨着打量过来,令人如伏虎背,不寒而栗。十三阿哥喏喏张了张口,似是还要劝阻些什么,却被他身旁假意低头品茶的四阿哥轻碰了碰脚尖,暗意提点他莫要轻举妄动,火上浇油。
周遭再没了声息,皇上亲儿子都被撅回去了,谁还敢虎口夺食。滺澜把心一横,她怕什么呢?丢脸就丢呗,太子爷敢替皇上做主,就地撂牌子还省了选秀的折腾!
她往前轻挪两步,直勾勾盯着前方,缓缓解开面巾,并以双手持巾巧妙遮蔽了两侧人的视线,只给太子一人瞧了个彻底。
就这一眼!好悬没让太子不顾天家威仪,吓得叫出声来,他下意识想跑来着,可能是怕实在太怂,又强镇定着挪了回来,扭身摆手挥喝着让滺澜赶紧退下,仿佛多看一眼他就吐了。
叔父不知缘故,忙跑来解围,打眼一瞧,才明白太子为何惧怕。
侄女昨夜生了急症,大夫给诊治过,说是前阵子去金陵大抵水土不服,来回乘船吃住不适,以至热毒攻心,需清热化毒,悉心调理就可,怎的成了今日这般骇人。他只见滺澜面容脖颈遍生红疹,面颊眼睛浮肿,早已瞧不出昔日样貌,别说太子,他瞅着都害怕。
这病来得蹊跷,甚至怀疑是老太君为保孙女不入东宫而暗中做了手脚,可瞧昨夜老母亲垂泪焦急的模样,又不似作假。他虽心中纳罕,却又没空疑惑,赶紧安抚太子要紧,估摸着,他是怀疑侄女得了天花,生怕沾染。
任诸人如何手忙脚乱,也与滺澜再无关系,她被婆子丫鬟送回了居所。可还没消停半日,老太君就派人来传话,说府中近日忙着接驾,事务繁杂琐碎,让姑娘先挪至别院歇养,待病愈再归家不迟。
不用问,这必定是太子的吩咐,他得在杭州四处打转,少不得来完颜府,可又嫌弃姑娘的病情,虽禀明了并非天花,可这种人素来多疑,哪儿肯轻易相信。府中权衡之下,主动将滺澜送至别院,好过于被太子下旨处置。
完颜家在江浙的山庄别院甚多,滺澜被府里安排在龙井茶山中的一处幽静园林,乃是老太君夏日养生礼佛之所,名曰‘撷趣小馆’,周围都是自家茶庄里的农户,清净却不荒僻。
园子小巧别致,外院由侍卫把手,内院又被老太君亲自拣选的粗壮婆子把守,滺澜平日里品时鲜小菜,喝茶看风景,竟比在家中还惬意,脸上身上浮肿已退,只是红疹消散还要些时日。
这日沐浴梳洗之后,正坐在窗边由锦云拿棉手巾绞干头发,忽听得窗棂子有人投掷石子,吓得主仆二人面面相觑,深山野岭,仆下早已睡去,是谁敢三更半夜叨扰女孩儿闺房,不由得渗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