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直到将红符挂上银杏树的梢头,滺澜再没见着陌生少年的踪影,以至于她跟被摄住魂魄似的神叨叨念叨好几天,成日里就缠磨锦云问,到底是不是在道观见了鬼?
先头锦云还真是担心了好一阵子,觉得她们家小姐撞邪了,不就同外人避了个雨,至于茶饭不思,失魂落魄吗?还想着要回了家,禀告老夫人给请个高僧念念经。可到某天抽不冷灵光一闪,她咂摸出点不寻常,毕竟是老太君亲选的贴身丫鬟,当初就看中她机灵敏锐才调去格格身边儿陪着,岂能是个睁眼瞎?
“格格,临来的时候,嬷嬷就叮嘱过了,别说旁得阿猫阿狗,就舅老爷府里的表少爷们,都让我暗下提防,别太亲近惹人话柄。您就要去京里选秀了,能见着紫禁城的贵人,往后有大造化,咱不兴为个来路不明的人神魂颠倒啊!”
她挨床边漫不经心整理行囊,随口几句劝诫,好悬没让滺澜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噗,不是您等会儿,什么叫神魂颠倒啊?念过学堂吗,就乱遣词,我几时为个陌生人神魂颠倒了?这不心里纳罕,和你闲聊天吗?不过一面之缘,还让人家给耻笑埋汰了,没听说谁家姑娘为这个跟人跑了的,少胡乱打岔,没影儿的事儿!”
“您最好就是闲聊天,可不兴乱想……”,锦云往后打量打量,瞅着还是不太信任的样子。
欢聚千般好,终有离别日。
完颜府递了帖子书信,又派了仆妇家丁来接格格和少爷们回程,比原定的日子还急迫了些。外祖母舍不得,可待亲自看了信,神色却愈发凝重起来,反而催促着他们兄妹快些返程。只是到了临别之日又悄悄抹泪,揽在怀里‘心肝’‘乖乖’喊个不停,甚至还将滺澜独自唤至内室,不知又叮咛些什么,外人只见她出来时,手中多了件精雕细琢的紫檀木匣。
返程之日浓云密布,不多时码头阵阵卷起妖风,吹得酒肆招牌都东倒西歪,方才还悠然逛街市的人们,好似突遭兵马草寇来袭,卷着包裹收摊档,四散奔逃。
眼瞅着登时走不成,滺澜被安置在船舱,舱外是仆从和码头船工皆行色匆忙,唯她悠闲自在,只倚着小轩窗,听耳畔风鸣浪啸。
忽而望见了什么,犹如白日里遇鬼怪,只把糕点痴痴捏在手中,神色渐渐怔楞起来。
她这真的白日撞“鬼”,那天在寺庙躲雨时偶遇又凭空消失的陌生少年,此时竟站在岸堤边同渡河船夫争持着什么。滺澜往前凑了凑,勉力能听到他二人的交谈,似是不太顺畅的样子。
渡河老丈似也不是金陵本地人,一口姑苏话连比带划,可惜他越是口沫横飞,对面的少年就愈发烦躁。修长剑眉微微蹙起,面色比现下这天色还难看,显露几分苍白。
听了几耳朵,大概辨识出渡河老丈也没讲甚机密,无非是说风大浪高,不宜行船,让他改日再来。只可惜少年固执,仍然在执拗的打听着什么,手中的纸张已被吹皱。这回他身后还跟了个小厮,举着桐木油纸伞使劲儿往主子头上遮蔽,可惜风势太大,好悬没连人带伞拽进河里。
这二人也都倔,大风天里鸡同鸭讲好半晌僵持不下,滺澜瞧了会子热闹,突然文采大发,心中蹦出好些词儿,你说渡河老丈跟他掰扯个什么劲儿啊!这简直是对牛弹琴,送珍珠给猪,朝着驴念唱本儿之类,思及此,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少年耳力极佳,察觉有人偷听,猛地朝船这边看过来,刹那之间,嗖嗖嗖又是几记眼刀,把滺澜打个措手不及,她僵直不敢动弹,听窗根被驴,啊不,被人抓个正着,毕竟不磊落,非君子所为。
她扯动嘴角,勉力朝少年笑了笑,见他仍冷个脸没什么反应,索性四周观望观望,见仆妇们各忙其事并无人在意看管,趁机溜下船,行至少年身旁。
“小郎君*莫恼,方才并非有意窥探。不过是见您与渡河老丈之间,似是因言语不通造成些许误会,才留意了些,冒犯之处,还望见谅。”,滺澜她今日并未乘来时绘有家纹的船只,亦不想轻易透露身份家世,索性学着本地女子的姿态口吻,微微欠身算是行过礼,解释起方才的冒失。
也不知少年认出她没有,看他眸色微动,想来还是记起了什么,只不过这目光中藏着太过明显的戒备与审慎,让人觉得似乎彼此也没有套近乎的必要。
“这渡河老丈是说今日突遭飓风,水面浪大,他的小船若执意前行,恐怕没走半里就会散架的。船工都是穷苦力,小郎君还是莫要为难老丈了……”
她扛不住少年眼眸中莫名的威慑,和周身环绕的压迫之感,原本是底气十足来劝架周全,这会子突然泄了劲儿。不过渡船老丈挺高兴,可算有个听懂话的明白人出现了,他挤过近前,又帮衬着描述山雨欲来之兆。
老人家泥腿子出身,哪儿会讲究什么礼数规矩,冷不丁冲过来,又口沫横飞、手脚并用地掰扯,少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谈不上嫌弃,但可见他不太擅长与人亲近。滺澜被唬了一跳,脚下有点拌蒜,险些踉跄的时候,被人扶住臂膀,往后一瞧,是堂兄完颜亮从船里找了出来。
“哎哟我说小姑奶奶,这大风小刮的您不在船舱里老实避着,跑这儿揽什么闲事儿?又多大热闹能请动您来给拉架!赶紧跟我回去,再不听话告诉玉嬷嬷罚你绣花儿!”,他这会儿抓住了滺澜的把柄,哥哥的架势威仪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滺澜被完颜亮连推带搡的往前撵,耳畔全是嗡嗡嗡的唠叨声,跟苍蝇绕梁一样。未成想兄妹俩还没走几步,却被一只手臂拦截下来。
“且慢,敢问这女子是你何人?光天化日之下,岂能违背女子意志,强行掳人?”
或许是完颜亮的口气行径显得颇粗鲁,那看着冷冰冰的陌生少年,竟也生了行侠仗义之意。他和这姑娘虽谈不上熟稔,可让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在眼皮子底下强行掳走人,这事儿还真做不到袖手旁观。
完颜亮从小和妹妹玩闹惯了,虽不太讲究分寸,可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被当成歹人。由于事情发生太突然,他怔楞好半天,也琢磨半天没闹清状况,不由得努嘴挤眼朝身后的滺澜求证。
“这谁呀?”
滺澜被堂哥的臂膀挡在身后,从这家伙挤眉弄眼的诡异神情中,读出了一丝丝不寻常,别看他明面儿上问陌生少年是谁,可八成在心底怀疑这是自己私会的相好儿。
“你别胡乱猜疑啊,我可是要上京选秀的,名声不能有任何折损。我哪儿认识他是谁?不过方才在船舱瞧这人听不懂苏州话,跟渡河老丈掰扯,才忍不住下船帮着调停。谁知道他误会了,定是亮哥你长得像坏人!”,滺澜捶搡着完颜亮后背,小声解释方才的经过,想把自己摘出去,免生枝节。
“我怎么像坏人了?再说,你知道要选秀不能出岔子,还出来管闲事,我就是瞅着不对劲……”
“咳!”
就在他兄妹二人你来我往争持不下时,陌生少年显然已失了耐性,他以拳抵口,重重咳了一声,阻断了面前的闹剧。
完颜亮懒怠同人争辩,索性先放架子摆笑脸迎到近前,将少年拦阻的手臂轻轻挪了挪,“少侠,且莫急躁。我是这姑娘的亲哥哥,外头风大,女孩儿家又娇气,想让她赶紧回船罢了。现下思量着,急躁鲁莽却有不妥,想来少侠也是仗义英雄之举,现下误会解开,就不耽搁少侠正务,告辞!”
听他说得有理有据,态度又亲切和善,少年也少了几分戒备,再朝滺澜望了望,见她目光澄澈,使劲点头赞同,想来这位哥哥并未说谎。
如此,便缓缓放下手臂,闪身让行。
完颜亮不肯拖延,拽住滺澜大步离去,可还没走几步,却不曾想又被喊住。
“哎,请,请二位留步。敢问你们能听懂本地话吗……”
少年面色有些犹豫踌躇,甚至透着几丝羞涩,和他一贯的倨傲模样不太相似,可能不习惯拉下身段求人。
滺澜和完颜亮面面相看,以眼眸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帮少年解个围,因为这一半天,他似乎就在和渡船老丈纠缠,似乎真有什么棘手之事。少年见他们肯帮忙,略略松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将手中已被吹皱的纸卷交了出去。
“老丈,你可见过此人?大概两三个月前,曾坐你船,经太湖往嘉兴一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