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姑娘的及笄礼办得颇热闹。
天不亮就起了床,早前从苏州秀坊定制的服褂也被丫鬟们用檀木香盒摆在案几,雨后初晴的底色衬着雪白的宽大挽袖,一针一线绣出山水亭台、花木山石,外罩象牙色坎肩儿,如意云头的领扣,绣蝴蝶牡丹,蝴谐福音,牡丹富贵,无一不是在给姑娘讨个好彩头。
先给祖母及族中诸位长辈见了礼,又在婶母陪同之下,到后山宗祠祭拜列祖列宗,行叩拜大礼,这就意味着姑娘从此成人,往后也要担起责任,想着给家族争个锦绣荣光。
正月里书院放了大假,澜姑娘的长兄润晖,正慢条斯理地从高大楠木柜中仔细挑拣书卷。此番难得赋闲在家,一来父亲不在身边,他答应了陪着妹妹过及笄;二来,从开春之后,他也就不再去杭州的书院,打算一同上京,入国子监听学,以待秋季的各种考试,亦是遵从父亲安排,为将来入官场打下些根基。
他这人从小性子淡漠,后又醉心钻研学问,甚少为琐事伤春悲秋,可想着入京之后,必定身不由己周旋各方应酬,念及妹妹已经及笄,且还不知前程如何,是否入宫再不得相见。此时望着窗外熠熠春花,竟生了几分落寞惆怅。
及笄礼是大日子,完颜府上在江南为官多年,广结人脉,借此邀请了不少驻守江南的世家贵妇、格格,并本地汉人官员家眷,商贾富绅等等。
远在江宁的外祖家,亦遣管家仆妇过来给姑娘送上及笄的贺礼,同时奉上了那边老夫人的帖子,说是想念外孙女,这上京选秀,不知何年再见,若经得本家同意,想把滺澜接过去小住些日子。
这封信,又让完颜府老太君犯了为难。老亲家开了口,想见见外孙女,于情于理总不至于驳人家面子;但选秀在即,姑娘无比金贵,绝不可出半点差池,这是怠慢朝廷的大罪。
到底是润晖心思敏锐,看出祖母的顾虑,便顺势接口道,自己也正逢要上京赶考,临行前,理应去给外祖母请安,可陪着妹妹及表妹同往外祖家,小住几日便回。
眼瞅着他们俩都要离开杭州,剩下完颜亮当光杆将军,他可不依。明明身量已是挺拔少年,非舍下脸皮,倚在自家祖母榻上撒娇打滚,央个要同去给外祖母请安。气得老太君使劲拿手戳他额头,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人家什么时候成你外祖母的?少乱攀亲戚!你亲舅舅是杭州将军,平日也没见去套近乎、献殷勤,混个差事前程……”
结果话音还没落,刚才还膝头撒娇耍痴那人,听见训诫的话,这人滑得跟泥鳅一样,哧溜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二月初十,天高气朗。绘着世家家纹的巨帆缓缓撑起,这也是告诫航道上的往来船只,请给个面子让行的暗示,产自潮汕的高头大船以红木做舱,气势昂扬地从余杭码头蓄势起航,顺水向北前行。
滺澜外祖家老姓郭尔罗特,打从入关后从本家分支自成一脉,虽不及完颜家显赫,到底也是在旗的老世家贵胄,前些年舅舅被今上调任江宁副都统,举家牵至金陵定居。
外祖家人丁兴旺,听闻滺澜兄妹来做客,嫁到苏州的二表姐亦从夫家赶过来小叙,她三四年前也上京选过秀女,谁知南北两地折腾,闹个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浑身生了红疹,脸肿得跟红杏子一样,初选就被打发回家歇养,足足大半年,疹子才完全消退,再报内务府就已过了年龄。朝廷放其自主婚嫁,家中顺势择了门当户对的夫婿,如今夫妻琴瑟和鸣,倒也是因祸得福。
暮色四合之时,在香花异草堆簇的庭园水榭中摆了盛宴,珍馐美馔在婢子们银盘中鱼贯穿行,宾主行令对酒好不热闹,一派锦绣胜景。待到夜色风起,外祖母略感疲累,吩咐晚辈们只管闹个尽兴,自己则在丫鬟仆妇的陪伴下先行去歇息。
舟车劳顿,又难逢没有教养嬷嬷管束,滺澜在姊妹哄劝之下,品了好几盅果酒,此时只觉面颊微热,双目迷离,也赶忙趁此机会告辞离去。
“澜儿且留步……”
行至荷塘边,只见明月高悬,映出叠叠银波,被夜风吹了一路,神色也清醒了不少。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探身辨了辨,才看出是已出阁的二表姐。
想来她避过人群追出,必定是有体己话要讲,姊妹二人又相携在塘边角亭坐下。
“一晃的工夫,澜儿也成大姑娘了,只是不知你对这选秀一事,有何意属?”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问了滺澜一头雾水,世家大族出身的孩子,难免思虑重、顾及多,她一时间猜不透表姐用意,索性沉吟迟疑,末了,才讷讷低声回了句,“听天由命呗,这选秀的事情都是宫里贵人们做主,还能轮得到咱们有什么意属?”
谁承想表姐却是爽利性子,听她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拿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直愣愣把滺澜肩头揽到近前,“你这孩子,倒像是能进宫周旋的性子,才不过姊妹间说几句私房话,竟让你想到十万八千里去了!虽说选秀这事儿是贵人做主或看天意,但女孩儿家谁不盼个如意郎君好姻缘。说句大逆不道的,皇上虽是九五至尊,可到底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太子殿下也尊贵,可府邸姬妾成群,头几年下江南,各府县官员还给搜罗美人儿呢。你若不及早盘算,只怕……”
表姐话说得越通透,滺澜就愈发觉着害臊,好像自己方才太过猜疑,显得很小人之心。可虽是臊个脸红耳热,她还是逐字逐句把表姐的话,都记在了心头。夜半辗转难念,又咂摸起个中深意。
“女子嫁人尤为重要,虽是记着要为家族挣脸面,可这辈子过得舒不舒坦,也只自己明白。妹妹年纪小,于人间事还未曾开窍,可也别糊涂着就把终身定了。我跟你说,金陵城外碧石山上有座清音观,供奉月老祠、送子观音都甚是灵验,尤其院中银杏,都说成了精,自前朝以来,就是女子祈求姻缘之地。不若寻个黄道吉日,我们同去进香祈神,也讨个好意头……”,彼时表姐神色诡秘,透着点故弄玄虚的架势,好似透露多大机密。
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女儿家,虽对求神祈福之事半知半解,可命运前程未卜之际,谁不想寻个寄托,讨个吉利。睡意渐渐袭来,要去碧石山祈福之事,也在心中勾勒。
对于去碧石山清音观上香祈福一事,外祖母并没多干涉,毕竟这座道观数百年间,在金陵城都香火鼎盛,颇具威名。江宁一地,上至达官显贵的家眷,下至秦淮河边风月女子,无不趋之若鹜跑去求良缘。虽说祈神求福这事儿总有灵验或不灵验的,可但凡撮合几桩美事,就能传出佳话,至于未遂心意的,或许是造化不够呢?就连二表姐上京之前,也在银杏树挂过姻缘符,结果虽因出疹被撂牌子,现下日子和美,谁不叹一句因缘际会之玄妙。
恰逢二月十五,查过黄历正是吉日,定好一同去拜神烧香。结果头天二表姐夫家派人来传话,说小女儿着了风寒,哭闹着喊娘亲,把人给接了回去。祈福之仪繁琐,不能轻易更改时辰,润晖去夫子庙贡院访同窗指望不上,完颜亮可是闲人一个,如此,外祖母又遣了两个干练的婆子、几名护卫小厮跟随,一行人按既定吉时浩浩荡荡往金陵城郊而去。
在观中修行的女冠引领之下,仪式条不紊地行进,只待将祈神的绸缎红符系在院中银杏树枝干上,就算大功告成。可系红符亦要讲求吉时,若错乱了时辰乱行事,兴许还会弄巧成拙。
看还有阵子工夫,滺澜就先遣了外祖家的仆妇小厮去观中给香客预备的小厅用餐食,她只带着贴身丫鬟锦云,在庭园中闲逛些景致。到底不是本家主子,见表小姐心软好说话,仆下们也就不再推脱,纷纷去用饭,只那两个老练的婆子观瞧周围环境简单,观中又提前清了闲杂人等,所以只叮嘱着姑娘莫要乱走,待她们速速就回。
清音观依碧石山而建,始于宋代,主殿供奉真武大帝,以楠木为材覆黑瓦琉璃,蟠龙雕纹攀沿柱身而上,似要与歇山大顶下的彩绘雕梁融为一体。殿前起铜炉方鼎,祥云浓雾缭绕,远观气势甚是威武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