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天里,那渡河老丈也不离去,就倚坐在堤边柳树下。可任滺澜拿着少年给的画像怎么盘问,又或是使银子劝之诱之,他却都油盐不进,只咬定每日往来无数人,谁记得张三李四长什么样儿。看老头态度这般强硬,滺澜都要信他是真记不得,也搞不懂少年为何如此执拗。
正还要说什么,忽见完颜脸眸光一暗,一把将妹妹拉至身后,显然不欲再纠缠。他漫不经心朝少年笑了笑,将画像递回对方手中,“兄弟,你也别为难老人家了,他似是真记不得,这忙看来我们帮不上。不过眼下风势虽弱了几分,可码头船只都小巧,恐怕到明日都不会有人敢前行。你若真急着渡河,我们家船还算结实,如不嫌弃,搭乘你一段也可……”
这一段话不明所以,完颜亮说的时候,漆黑双眸一直盯着少年,嘴角倒噙着似笑非笑的古怪。忽见少年仿佛福至心灵,瞳光微微震颤,也露了几分笑意,颔首行礼道谢,“如此,就叨扰兄长了!”
滺澜夹在中间,瞧得不明所以,还没待琢磨过闷来,就被他二人簇拥着回了船舱,边走边在心中腹诽,这都什么事儿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过才相识,怎么就称兄道弟了?她抬头打量着少年,寻思这人不是挺矜持吗?谁是他兄长啊,张口就攀亲?
“不等了,吩咐船工,开船!”
完颜亮步履匆忙,待踏上甲板的一刻,回身就吩咐了管家和船工即刻开船。少年也顺势登了船,这时才瞅见他后边还跑着俩随从,从衣着样式上看,大抵是一小厮、一侍卫,那小厮没皮没脸,殷勤谄笑着虾腰跟进船舱,人高马大的侍卫倒懂规矩,执意不肯进舱,只怀抱长刀侍立在舱外檐下,少年摆摆手,叫诸人不必理会,只当他不存在便是。
锦云煮了一上午的山楂桂圆汤被完颜亮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吨吨吨,楞没给她插话的机会,她几次喏喏开口,都想提醒少爷,那汤是女子补气调经用的,后来看滺澜朝这厢摇头,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外人在场,丢不起这个脸。
“唉,我说兄弟,你到底为何要缠着那老丈追问,可是惹了什么麻烦?没瞅码头四周危机四伏吗?他们都是有暗号黑话勾连的,方才要不是我及时点醒你,被那些跑江湖的扛把子逮着,可有好瞧的!他们啊,最爱盯着你这种愣头青似的外乡客,尤其你还通身儿富贵,一口京城腔,在这帮地痞眼里,就是待宰肥羊!”,完颜亮被少年喊了声兄长,又自觉做了行侠仗义的壮举,不由几分飘然,嘴里的话就显得不那么客气。
滺澜惯会察言观色,她见少年脸色稍霁,想来已是不悦,赶忙上前打圆场,“小郎君,我哥哥是实在人,他话不中听,可句句肺腑。这江南一地,水系繁多,各码头上鱼龙混杂,确实容易陷入险境之中。就说那老丈,虽不知您和他的关系,但透着诡异。飓风折草木,他在树下也不知躲避,显然是盯着咱们,听见给银子,明明眼睛都亮了,却不为所动,可见是贪财又畏惧什么。再者,他操苏州口音,非金陵本地人,若没点子门道背景,但就码头渡船这差事儿,就且轮不到一个孤老头子赚钱,可见背后有撑腰的。”
许是她这几句话甚是在理,少年陷入沉思,末了竟认真求教起来,“这般嚣张,官府不作为吗?岂不是渎职懒正?”
滺澜自小好读书、见识广,祖母又有心栽培,遇事极有主心骨,也好谈论见解,最厌恶旁人因她年纪小又是姑娘家而轻蔑。此时看少年目光澄澈,神情恳切,莫名生了几分好感,为他细致剖析起局势来,“也不好这么说。水至清则无鱼,官府有官府的条令,商人有商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道理,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恶行,反倒是堵不如疏,让各方制衡更太平些。”
“哎对,就是这个理儿!兄弟你也别介怀,方才说你京城腔,是因着我们家也有亲戚在京城,一听就听出来了,并不是窥探揣测什么。不过,你是要找人吗?我在江南一带还算有人脉,或许能帮上忙!”,完颜亮怕被冷落,见他二人聊得投契,也凑过来搭茬。
或许是被完颜亮言之凿凿的吹嘘打动,少年眸光动了动,略略思忖,复又将里怀的画像拿出展开。
“在下名叶蓁,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京城人。去年先生为我取小字斯幽,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之意,今日有幸得二位相助,甚至感激,如若不嫌可以小字唤我便是。而画像中人正是在下的先生,三个月前他赴江南办事,其后便不见了踪影,任亲朋布下天罗地网,亦毫无音信。本以为他只是不便透露行程,谁知,近来传回京城的线索,竟是其惹下人命官司,但我这位先生人品贵重,行事谨慎谦和,定是其中定有缘故。这也是我到访江南的原因……”,少年声线清冷淡定,虽知他为寻先生而亲赴江南,但神情并未展露半分焦躁,可见出身世家大族,喜怒轻易不形于色。
只是虽他亲近地让兄妹俩喊他小字,可滺澜和完颜亮面面相觑,谁也叫不出口,怎就这般巧,斯幽,思滺!要不是先前不相识,对方也并不知她闺名,还真以为是遇到浪荡子故意轻薄。末了,二人一对视,双双拱手行礼,“叶兄”、“贤弟,幸会!”
至于那什么小字,只当没听过……
几人正商议之时,外头侍立的锦云轻扣木格栅,禀告已将午间餐食备妥,请他们先去用饭。
“叶贤弟,这找人也不急于一时,先填饱肚子,边吃边谈!”,完颜亮素来豪爽,伸手将叶蓁拽起,热情真挚地将人搡到了饭厅。
龙井虾仁,响油烹鳝丝,麻油拌的嫩春笋,点姜丝蒸的太湖白鱼,配着婆子们早上剥的鸡头米拌上拆蟹粉,更不提苏式素鸭、盐水鹅这类小菜,一桌江南菜,虽算不得多奢华,却样样都是极靡费人工的考究吃食。
船舱外风渐止,湖面飘起如丝细雨,如同在水面蒸起烟雾,湖岸白墙黛瓦,绿柳新红,恰如一幅山水图卷。
虽是完颜亮让了半天,叶蓁就是不见动筷子,他脸上甚至露出了几许懵懵,像是不知从何下手似的,让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滺澜凑到哥哥耳边,悄声说小话儿,“他不吃饭,是不是怕我们下毒啊?”
“啊?!疯了是怎的?咱家也不短那点银子,至于谋谁财害谁命?”
“哎,你小声点!”
说好了讲悄悄话的,结果完颜亮一个没沉住气,就差没喊给船外头的人听见了。叶蓁自是听个一清二楚,他轻轻咳了咳,先是给了滺澜一记眼刀,又颇有些局促的朝完颜亮解释,“并非疑心什么,我,我只是,只是,不太习惯……”
吃个饭能习惯什么呢?滺澜不敢说,也不敢问。
那猫腰儿侍立一旁的小厮见这情势,赶忙跑过来打圆场儿,脸上又堆簇出那种喜庆到夸张的谄笑。
“都赖奴才,没个眼力见儿,耽搁少爷、格格儿用膳,罪过罪过!哎,姐姐您歇着,都奴才来!”,只见他就跟变戏法儿一般,手脚极其麻利添饭、布菜,还操着客套话,将锦云和婆子们挤到一旁,逐一给席上三人端水净手递巾帕,这熨帖、这周全、这骨子里透出来的圆滑,把滺澜看傻了眼。
“哎,你这小厮挺不错的啊,看着就教导有方……”,她挺好奇,又觉着新奇有趣,忍不住朝叶蓁念叨。
“是吗?你喜欢,送你了。”
谁知人家连眼皮都没抬,随口就把小厮赠了人,闹得小厮又哭嚎着跪地抱腿,嘴里念叨着绝不离开,伺候少爷一辈子云云,跟唱大戏的一样。
滺澜懒怠再跟这主仆俩逗闷子,她忽想到一件事,“叶兄,虽轮不到我置喙,但有件事若不说出来,总觉着不踏实。方才见您和小厮相处,猜测着必定家门显耀,惯于在云端看人,但坊间三教九流,出身虽卑微,但也有各自的脾性。就好比今儿的渡船老丈,明显贪财又胆小,油滑耍无赖,假和气真狡诈。这种人就算逮衙门里,都不见得能撬开嘴,您往后若盘问什么,还是先从旁打听打听那人来路背景,对症下药,方可事半功倍。”
这番话,叶蓁没辩驳也没搭腔,只以手撑额,静静聆听。过了会子,见她不再言语,才慢慢抬起眼,从掌下将滺澜打量了几眼,轻点了点下颌。
船至离金陵最近的渡口贴了岸,叶蓁向兄妹二人辞行,方才本就是为躲避码头地痞眼线而顺势上的船,彼此并不同路,他在金陵逗留几天,要走陆路往嘉兴一带去。又说了几句感谢之言,从香囊中拿出一枚小玉佩,说留作念想,若有缘再聚。
“哎,你说,他这玉佩,是送给你的吧?方才也没问给咱俩谁?你们女孩儿家喜欢这种玩意儿,拿着吧。”
船舱里少了叶蓁和他那爱插科打诨的小厮,显得有点冷清寂寥,完颜亮见滺澜只倚窗棂看风景,半天也不见言语,又过来逗她。
滺澜回身将他推开,酸皱着脸嘁了声,“什么来路不明的男人给的劳什子玩意儿,我才不要咧,过不阵子就要上京选秀了,这东西就是麻烦!自己留着吧,日后你俩好认个旧相识!”
她寻思叶蓁定是有所隐瞒,他从京里来不假,一口京城腔调并非能一朝一夕拿捏,但她阿玛就在京城做官,京中权贵虽多,世家就那么几个,还攀亲带故,才没听过什么姓叶的!
不过罢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在江湖,谁还没个顾虑,大家从此山高水长,各走一方。
船只渐行渐远,只是此时的澜姑娘和完颜亮还不曾想到,两边老祖母都竭力催促他们返程,到底意味着将要面对何等严峻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