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掌拍向桌案,胸膛因愤怒不断起伏,惊得王礼收了账册跪伏在地。
徐湛趁机道:“陛下,这条条目目走私海外的丝绢布帛,都是桑农沉重的税赋,是织工夜以继日的劳作,是前方浴血将士的粮饷,是大祁百姓的民脂民膏!由此账册推算,每年由海外流入的白银可以千万计,可以相较朝廷全年的赋税,国库捉襟见肘,这些人却中饱私囊!”
只听“哗啦”一声,案上的笔架笔洗统统被扫落一地。
“徐修撰,快别说了。”王礼低声喝道。
“让他说!”皇帝朝着王礼怒斥。
王礼再次伏于地上。
徐湛接着道:“恩师含冤入狱,臣尚可心存理智,可是无意中得到的这卷账册,实在让臣难以坐视。”
“无私则无畏,都察院羁押你这么多天,为什么不敢交出去?”皇帝又问。
交出去?开什么玩笑!这本账册可是徐湛敢于挑战浙江官场的所有底气,拿出账册之前,皇帝必然还在责怪他,现在,皇帝只会庆幸这本账册没有旁落他人。织造衙门是为皇家服务的衙门,皇家是要脸的呀。
“此案牵涉甚广,臣不敢贸然公之于众,给他人以借题发挥的名目,引起朝堂巨变,只能寻机面陈陛下,交由圣裁。”徐湛说着,又开始拍马屁道:“幸而圣明无过于陛下,给臣申辩的机会,吾皇……”
王礼都有些看不懂他了,直言敢谏也是他,阿谀奉承也是他,到底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呢?
“行了行了。”皇帝听着心烦,但面色稍霁,他知道徐湛对暗流涌动的朝局洞若观火,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手里捏着这么大一篇文章,没有为任意一方驱使,而是直送御前,说明还是忠心的。
他缓了片刻才对王礼道:“送他回去,请许阁老来。”
徐湛便又回到了司狱司,他那间已经有些习惯了的监舍内里。
陈阶早已收到他面圣的消息,在司狱司来回踱步。
“怎么样?”陈阶见到徐湛,急不可耐的问道:“陛下可说了什么?”
徐湛笑着摇头:“接下来,全看许阁老的。”
话分两头,许攸被皇帝召见,待遇可比徐湛强了太多,行过大礼,王礼搬了个锦墩到他身后,许阁老只沾了三分之一屁股坐下。
“将陈阶这封奏疏拿给许阁老看看。”皇帝吩咐道。
许攸欠身接过。
皇帝问他:“陈阶以性命作保,弹劾冯夙的长子冯章,以祖母灵柩为奇货,滋扰地方,百般勒索,你对此知不知情?”
许攸佯做愤怒道:“回陛下,冯章是臣的孙婿,臣先前并未听说此事,须回去查问一番,倘若确有其事,绝不会袒护包庇!”
许攸的回答十分聪明,他明知皇帝问的是陈阶上书他知不知情,答的却是冯章伤天害理的行为,既撇清了与陈阶上书的关系,又表达了公正无私的态度。
“属实有些不像话了。”皇帝面色如常,接着问:“另外的一些,譬如织造衙门和浙江官员贪墨的案子,与冯夙到底有多少关系,怎么查,谁去查?”
“事关重大,需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查。”许攸不紧不慢的说着,当面推荐了三个主审的名字,并非是各部堂官,而是次一级官员。
听得王礼心中一凛,三个人全是冯夙提拔的官员,这还怎么查?
“知道了,”皇帝道,“内阁拟票吧。”
王礼心中又是一凛,一个真敢提,一个真敢答应啊。
待许攸退出,皇帝问王礼道:“你怎么看?”
“奴婢也看不懂,万岁爷,”王礼大大的脑袋大大的问号,“许阁老图什么呢?难道真如传闻中的,是个极其厚道的人,念着冯阁老的好,有意放水?”
皇帝似笑非笑道:“许攸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
傍晚,许攸受冯阁老的邀请来到冯府,八十多岁的冯阁老正颤巍巍的站在堂屋门口等他,身后跟着他的儿子冯夙。
许攸疾步上前,躬身行礼。
冯阁老亲自将他扶起,握住他的手劝道:“廷逸,说了无数次,今时不同往昔,不要再对老夫执弟子礼了,以后咱们便以平辈相交吧。”
冯阁老一贯如此,谦恭和善,蔼然有长者之风,不论何等处境,都保持彬彬有礼的姿态,且与夫人感情甚笃,一生没有纳妾,若换做是平凡的人,必定会是一个受人爱戴的好人。
许攸也反握住了冯阁老的手,动情道:“元辅对下官恩同再造,下官能有今天,亦全拜元辅所赐,怎能因外物的变化而失了礼数呢?”
冯阁老浑浊的瞳孔定定的看着许攸,从神色中暗暗揣测他有几分真诚。
许攸自然是满面真诚,一如既往,看不出丝毫变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夙借微醺之际,向许攸诉说心中委屈,如他们父子为陛下、为大祁遮风挡雨二十年,阁老年迈之躯勉力掌舵,使朝政平稳运转云云。
许攸认真倾听,时不时或点头或摇头或叹气,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
冯夙说的差不多了,便又向冯阁老诉说了今日陛下召见的情形,陈阶的奏疏令陛下动了惩治冯夙的念头,而冯阁老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也落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