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天就像娃娃脸,才是稍霁,这会又下起大雨,徐湛徒步来,却叫了马车回去,一路催促车夫快些走,最快的赶回徐府,牢头借他的雨伞也一并落在了马车上。
徐府的下人早被徐铭臣遣散了,现在房客尽去,空无一人,只留下老管家夫妇和几个看家的护院。
老管家跟着他进了大门,匆匆禀报道:“郭公子已经用过晚饭了,正在花园练剑。”
“嗯。”徐湛心不在焉道。
“哑巴姨娘找来了,她被判离异归宗,无处可去。”老管家试探的问。
“那就住下吧。”徐湛烦躁道:“你先去歇着,我去后面找郭公子。”
打发了老管家,也没心情去找郭莘,而是先去了内宅深处,竹林后幽静的一隅,伫立着一座小筑,名唤云泥,与他临水相望。先时通往小筑的只有一座石桥,曲折回环,宁静幽寂,石桥上常坐着的少女,凭栏望月,临水抚琴,宛若天仙。
爱女殇逝,徐老爷不忍她受到打扰,将小筑唯一的通道拆毁,再也没人踏足过,连后来的租客也不例外。而今天,徐湛却来到这里,要打搅她的安魂。
徐湛深吸口气,纵身跳入水中,往小筑游去,雨越下越大,雷声轰然,仿佛他的举动惹怒了雷公。抓住岸边的竹子,徐湛翻身上岸,十几年没人打理,竹子疯长,枝叶纵横,他折断了几株才钻进去,小筑的门已经破旧,用铜锁锁着,他挑了块大石头,用力砸断了锁链,破门而入。
屋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破败,上好的家具没有半点腐败,只是落上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还依稀可见从前的光泽。窗帘床幔也完好无损,除了脏一些,还可以看出从前主人的情趣雅致。徐湛踩着楼梯往上走,楼道昏暗,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泡水受了潮,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前进。
徐湛借着闪电的光一直摸到卧房,他第一次走进一个少女的闺房。门前一张贵妃榻,被褥用的像是蜀锦,床幔用的像是西洋面料,屋内的摆设平淡古拙,不值一看,但仔细观察下,却发现都是汉唐名品,随意一件都价值不菲。床边琴几上一把焦尾琴静静躺着,徐湛用手指轻轻掠过,铮的一声脆响,七弦应声而断,弹起灰尘乱舞,仿佛预示着房屋主人的不满。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有竹枝不堪劲风折断的声音,徐湛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看到靠墙的香案上摆有徐露心的灵位牌,床尾的墙壁上挂了画轴,画中的少妇媚眼含羞,在傲雪中吟风嗅梅,题诗曰:
盈盈莲步,进退千容。情柔态绰,回风舞雪,楚楚含香。有人来,和羞走,华茂若何?春梅绽雪。
落款一行小楷:林知望于靖德三年小寒。
徐湛走到妆台前,被铜镜里狼狈的自己吓了一跳,衣冠不整,头发湿正哒哒的滴水。顾不得这些,他开始上下翻找,床榻下的暗箱都翻了一遍,除了衣物,再没什么其他物件,例如林知望的文章、诗画。
目光落在梳妆桌上的大妆奁上,徐湛又一次砸了锁,翻遍钗钗环环,最终从最底部的抽匣里翻出一张庚帖。
竟是林知望的庚帖,写有籍贯,生辰八字,祖宗三代……十分详尽。
徐湛怔怔的呆立在原地,徐铭臣嘴里的林知望、画上的林知望、庚帖上的林知望,与昨日刚到韫州赈灾治水的钦差大臣,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
徐湛蹲下身子靠在墙边,望着徐露心的画像,心神混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郭莘在客房等候徐湛到入夜,才见他浑身湿透从内宅出来,脚步虚软无力如遭人追杀一般。
郭莘上前搀扶住他,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防水的薄漆盒扔在一旁。问什么,也不作答,只是任衣服湿着,在屋里枯坐到了天亮。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徐湛终于恢复了神智,他本就是很理智的人,只容许自己脆弱一夜。
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与郭莘一同回到府衙。门口就看到一溜小伙计提着食盒出出入入,想必是酒楼里订的席面,正要将食材装车送至行辕。
郭莘长舒口气,他昨晚彻夜未归,幸而郭淼正忙着,没空与他计较。
姚捕头匆匆忙忙的出来,险些撞上他们两人,拖拽着徐湛急吼吼道:“小相公,老爷正找你呢,快去二堂。”
徐湛窘迫道:“容我换身衣服。”
“这身挺好。”姚班头不容分说,拉着他就走。郭莘则得以脱身从垂花门溜进内院,更衣洗漱后再去侍奉。
徐湛匆匆赶到二堂,被二堂的景象吓了一跳。郭淼的一众下属,左贰官,一州四县的知州知县已全部到齐,正聚在二堂议事。见徐湛进来,郭淼笑骂道:“怎么搞的,掉进江水里了?”
众人纷纷附和了笑,想必刚刚的话题还算轻松。徐湛看看身上,昨天被雨淋、被水泡的湿衣服已经完全烘干,满是褶皱,相当难看。
徐湛负歉的一笑,告罪道:“学生去后面更衣。”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众人同去行辕,身穿各色官服,胸前补飞禽,头戴双翅乌纱,官轿旗牌均按照规制,只是为避免扰民免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太过惹眼也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