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想要什么?”
皇后看一眼她周身的首饰头面,有时兴的样式,也有几件眼熟的,像是定亲王妃的嫁妆,看来定亲王府对这一未来媳妇很满意,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
李明琅扫视一圈正阳宫内的命妇们,见她们都低下头或是错开目光,顿感惫懒无趣。
“方才给娘娘献艺时,这只弩用的很趁手,不如就赏它吧。”
话音未落,就听哗啦一声,昭阳公主将那极尽精巧雕梁画栋的金钗取下,甩在小太监递来的绒布方盘上。
“愿赌服输,我又不差这一根簪子。”
李明琅一时无语,再度看向闷头吃茶的定亲王妃,后者终于抬了抬眼皮,扶了扶凌云髻,温声细语道:“明琅,还不快谢昭阳公主恩典?既是皇后娘娘和昭阳公主赏你的,你于国有功,收下也算不得什么。”
这话说的,把昭阳公主想描补的话头都堵得死死的。
李明琅闻言,知道收下这份不甘不愿的彩头也不会有麻烦,适才屈膝福礼给皇后道谢。
而后又见定亲王妃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低下头挪到定亲王妃的矮几后,错开半步距离坐好。
这般连敲带打连吃带拿的戏演完,在坐的大小命妇们心中都有了成算。
看来郡王妃的位子已经有主了,之前说定亲王府看不上李明琅,应当也是那些不甘心又嫉恨的人嚼舌根而已。
灼烧似的目光不再落到李明琅身上,她长长吁一口气,低声对王妃道谢。
定亲王妃接过宫女去好壳的红枣,拿金镊子夹住丢进茶碗。
她眼尾余光扫过李明琅,淡淡道:“我维护的是王府和我儿的体面。”
李明琅抿嘴笑了笑,二人一时无话。
*
文德殿,御书房。
谢钰垂手肃立,安静得如一柄摆在案头的玉如意。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药香,文德殿得脸的大太监端来药茶,拿起美人锤,为天行皇帝顺气。
天行帝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龙椅上堆满轻软的靠枕,但仍然一用力就浑身酸痛,骨头芯子发疼。
谢钰见皇帝病弱体虚的模样,就知道宫里传出天行帝一日延请三回太医的事做不得假。
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该有什么感触,爽快有之,怨怼有之。
战机稍纵即逝,朝堂上因军粮饷银扯皮半个月,边疆兵士就要死上万人。他的父亲兄长死在战场上,但究其因由,还是于党争和皇帝的优柔寡断。
但如今看到天行帝行将就木,谢钰内心深处是对假若天行帝驾崩后,天下局势的担忧。
厚厚一沓奏折经由皇帝起皱的指腹一一翻过,竖立的线香默默燃烧。紫辰殿仍候着元宵节前来请安的群臣,但如今天行帝已没有心思去理睬他们了。
“滇西王的事,可查实了?”
谢钰抱拳回禀:“滇西王私自勾结江湖人士,啸聚山林,锻兵冶铁,贮藏火药,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你都回京城好几日了,怎么不当时就报给朕?”
谢钰垂眸:“臣回京时就想给皇上奏禀,可文德殿的公公说您……”
“罢了,难为你有心,跋山涉水把证据带回来。”天行帝咳嗽几声,将奏折放回桌上,执起朱笔的手不住颤抖。
他看一眼长身玉立的谢钰,将笔递给他:“你来替朕起旨……”
谢钰心头一喜,知道这是要收拾滇西王了。
可天行帝话锋一转,抬了抬耷拉的眼皮,打量谢钰:“起兵西南,攘夺滇西王的王位,是天下事,亦是家事。依你看,应当派朕的哪个儿子去好?”
谢钰神情柔和散淡,闻言只是眉头轻蹙:“陛下,此般机密大事,臣不敢置喙。”
天行帝膝下有九个儿子,其中大皇子德高望重,占了个“长子”的名头,六皇子年轻有为,九皇子则是最受宠的舒贵妃所出的幼子。
皇后无子,那既可立贤,也可以立长。只要天行帝尚在,他立九皇子为储,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无论是天行帝还是谢钰,他们都看得出来,立储的时间不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随军去平叛的皇子,能立下唾手可得的大功。虽有风险,但能把皇位拿在手心,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亦是人人眼馋的香饽饽。
“老九跟你最熟悉,你看由他去,你来辅佐监军,如何?”
谢钰后背起了一层冷汗,面上仍是平静无波。
他低声道:“臣愿为陛下效命,倘若陛下信任,监军一职臣在所不辞。”
谢钰姿态摆得足,半句话不提领军的皇子,不肯趟这个泥坑。
天行帝睨他一眼,也看不出什么不对,长叹一声:“罢了,朕回头想想,你早做准备。”
“是。”
谢钰放下朱笔,将奏折捧给天行帝,而后垂手退下。
天行帝翻开密密麻麻的折子,侧边留给皇帝的批语处已写满一串对滇西王的斥责,以及平叛的决心,洋洋洒洒,也不知打了多久的腹稿。
天行帝窝进龙椅,闭上双眼,文德殿的大太监极有眼色地凑过来,为他按揉穴位。
“谢徵明生的好儿子,出将入相,倒把朕那群不成器的东西比了下去。”
大太监点头哈腰:“陛下说的哪里话,谢小郡王再能耐,也是皇上的家臣。殿下们都是龙子凤孙,岂是他能比较的?”
“你这些话说得朕心烦。去,叫六皇子过来。”
*
玉英宫。
舒贵妃让宫女捶着腿,啐了声:“皇后架子大,叫咱们这些人到正阳宫领一口茶,就跪了好半晌。要不是有那云湘县君的乐子看,我才不去呢。”
忽而外头有小太监报:“九殿下,您来了。”
舒贵妃坐起身,疑惑地看向走进宫室的儿子。
“紫辰殿不是还在朝贺么,往年都要饮宴到午后,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九皇子五官样貌与谢钰颇为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是富贵窝里堆出的混世魔王。
他一踏入玉英宫,就犯起娇,跟黄毛小儿似的滚到舒贵妃怀里,拨弄她袖口的穗子。
“父皇在找表哥问话,就让前殿的人自去领宴,我就回来了。”
舒贵妃恨铁不成钢,拧了九皇子一把:“你表哥刚从滇西回来,做的什么差事你不知道?还不去文德殿门口候着,好好跟你父皇表现?”
九皇子心思转了转,眨眨眼睛:“表哥前不久才因为那位云湘县君生我的气,几回请他出来吃酒都不答应。母妃,表哥该不会真要娶那民间女子为妃吧?岂不是辱没了定亲王府和郡王府的门楣?”
舒贵妃柳眉一拧,垂在发髻末端的钗子颤了颤,又掐九皇子一把。
“谢钰娶谁跟咱们关系不大,他就是娶一个母夜叉,也跟你我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表哥是个有谋算的,别因为一个外人跟他生分了。”
是时,一个佝偻脊背的青衣小太监鬼鬼祟祟凑到玉英宫前,由舒贵妃麾下的大宫女领进殿内,下跪磕头。
“启禀娘娘,清河郡王从文德殿出去后,皇上就召见了六殿下。”
舒贵妃眉头一跳:“谢钰在滇西寻了什么好差事,居然匀给老六了?”
“这……小的不知。”
舒贵妃心思千回百转,再坐不住,推开九皇子后,又遣人为她重新梳妆。
“走,随我去给陛下请安。”舒贵妃银牙一咬,“一定有什么好事,才让谢钰急着在开朝前面见陛下。他要是胳膊肘往外,就是过河拆桥,想把我们母子往死地里带……”
九皇子脸色大变,嘴唇苍白,颤抖道:“母妃,表哥不就是去给父皇述职么,怎的牵扯到六哥身上,又说什么过河拆桥,您是不是多想了?”
舒贵妃无可奈何,瞪他一眼:“要不是我每回都比旁人多想一步,在这偌大后宫里,哪还有你我母子二人的方寸之地?
我看着谢钰长大,又了解你父皇,他如今的身子……不会平白无故叫你六哥觐见。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舒贵妃甫一进宫就一路扶摇直上,备受荣宠,她谈不上聪明,但也不是蠢人。那份察觉危险的直觉不止一次将她从深宫的旋涡中救下。
此刻,舒贵妃的心脏如被重重撞击的青铜大钟,左摇右摆,嗡鸣不止。
谢钰是她早就看在眼里,拿捏在手中的棋子,她跟亲姐姐定亲王妃也早有默契,事情从何时超脱掌控,她想不明白。
舒贵妃朱唇紧咬,几乎要咬出血来。
滇西王尚在西南集聚势力,可是朝堂、后宫之中,俨然将其视为一块肥肉,为尚未落地的奖赏打得头破血流。
九皇子暂且闹不明白状况,但舒贵妃严阵以待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整装肃容,紧随在母妃身后往文德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