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明琅精疲力竭,从层峦似的锦被中钻出。
酥臂亦蒙着一层香汗,宛如刚出炉的蒸糖藕,粉粉糯糯的,散发蒸腾水汽。
谢钰还在睡,英挺的鼻梁,俊俏的眉眼,跟画中人一般。
李明琅看着来气,狠狠掐一把谢钰的胳膊,翻身下床。
“嘶。”谢钰支着后脑勺,斜倚鸳鸯迎枕,含笑看李明琅慌慌张张换上衣裳,“当家可还满意?”
李明琅腿下一僵,腰身酸软,面如蒸笼里的寿桃。
“别说闲话。昨个我思量一晚上,见许庄一事,你不能出面,遣几个护卫跟着我就成。省得我一走,他扭头就去找王爷表忠心。我独自去,也好不暴露你。”
“当家还有力气考虑这些,是在下的过错。”谢钰垂眸,思索片刻后道,“你一个人去见那王府管事,我放心不下。”
李明琅扭过头,边系衣襟的扣子边道:“我不是风一吹就倒的菟丝花,当不得郡王怜惜。见个父辈的熟人罢了,能有什么事?”
见她坚持,谢钰也不好再提,换好衣袍后叫来杨汾并五名剑术高强的影卫,吩咐他们听郡王妃的命令行事。
另外几名影卫都有些懵,府上何时多了位郡王妃?
李明琅更是气到跳脚,直骂谢钰瞎说八道。
杨汾露出两枚虎牙,抱拳道:“主子放心,属下省得,定然将郡王妃护得好好的,一根汗毛都不会掉。”
当着谢钰的面,李明琅也不能拿出金乌弩威胁杨汾闭嘴,只得双拳攥在身侧,愤愤白了谢钰一眼。
昆城不比临州繁华,却因滇西王府的存在而别有一番风华气度。
道路宽敞,房屋四平八稳,青瓦飞檐,街上车马与行人、摊贩互不干扰,行止有度。
王府管事的月钱还算宽裕,早在十年前许庄就在城里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许庄从王府点卯回来,想买些烟叶,手头却没带银钱。
他嘟囔着,也不知手下的几个小厮上哪儿胡闹去了,用时都找不着人,一边掏出挂腰上的一串黄铜钥匙,打开院门。
可院子天井的圈椅上,却坐着一名陌生女子。她一身红衣茜裙,绣鞋露出珍珠鞋尖,生得俏丽,眉目风流,唇边噙着的笑容,写满了不怀好意。
红衣女郎身旁左右各侍立三名挎着腰刀或长剑的黑衣人,而许庄的老母和妻儿则被人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帕子,绑在廊柱上。
许庄后撤一步,就想跑去报官,背上却被人推了一把,他经年疏于拳脚,西北军营里的所学早就忘得差不离,只得踉跄着跌进院里。
厚重的院门嘎吱一声阖上。
许庄垂眉耷眼,双手抱拳,弓腰道:“不知姑娘是道上的哪位女豪杰,想要钱财,小的托朋友去取就是了。”
李明琅噗嗤一笑:“许叔,说来我们两家也算熟人世交,您这话说的,侄女可不好接啊。”
许庄左思右想,把五服外的亲戚都翻出来想了一遍,也没想起来他什么时候有个十七八岁的侄女。
他颤巍着抬起眼皮,仔仔细细瞧了李明琅一眼,见她取下一条项链,缠在指间,玉白的芙蓉坠子晃晃悠悠,栩栩如生。
许庄面上沟壑凝成的疑惑终于变为恍然大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你是……李道仁的闺女?”
李明琅起身,背着手走到许庄跟前,轻软的狐狸毛斗篷领子簇拥着她雪团子似的脸。
“正是。”李明琅轻笑,“我爹去世后,也没见许叔来吊唁,侄女我好伤心呀。”
“……山长水远的,我素日繁忙,没顾念上,真对不住。”许庄摸索着空荡荡的荷包,支吾道,“若是侄女不嫌弃,一会儿就差人把礼金送到你手上,就是不知道,你在哪家客栈落脚?”
李明琅轻抬下巴使个眼色,杨汾便会意把许庄的妻儿老母请进屋关上。
“许叔,明人不说暗话,侄女今日来,是有事想向您请教。”
许庄忍不住冷笑:“既是李道仁的闺女,来请人帮忙竟是这般态度?李大哥一声豪侠坦荡,怎生得你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儿?”
李明琅摇头道:“许叔您别计较,侄女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自然可以好声好气礼数周全,把信物给许庄瞧一眼,换来一句模棱两可的线索。
然而,时间紧迫,谢钰一行人不可能在昆城耽搁太久,倘若不早日找到滇西王谋反的铁证,下回来谢钰昆城指不定就是镇压藩王叛乱了。
无论是李明琅还是谢钰,都不欲引起战火,能在天行皇帝仙去之前,将谋反摁死在摇篮里就再好不过。
许庄踌躇片刻,瞟一眼房门,屋里几无人息,不禁咽一口唾沫。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李明琅轻笑:“多谢许叔体谅。听说您在王府领木料采买的差事,常在王府上下走动,可曾知道王府有何禁忌之处?”
“王府后院都是咱们这些人不能涉足的,王爷寻常处理公务的书房我也不能靠近,你问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李明琅垂下眼睫,目光如电似的扫过许庄的指尖。
一双苍老蜡黄的手上,指腹却异常光滑,仿佛曾被灼烧过。
“许叔,您过去在西北军做火炮手,装填硝石火药,都要二十年过去了,手上的伤还没好么?”
许庄将双手揣进衣袖,手指蜷缩,坦然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看不像。”李明琅冷笑,“右手的燎泡显然是新伤,许叔,这太平盛世,你一个王府管事,上哪儿去接触的硫磺火药?”
许庄面色一青,拔腿就跑,却被杨汾以挥剑鞘,照膝弯打下,当即跪倒在地。
他以头抢地,哀求道:“大侄女,看在你爹和我曾是兄弟的份上,就别再问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你问,我也不可能说,这是要我全家的命啊!”
李明琅并非心肠冷硬之人,见他哭得凄惨,不能说不动容。
可是,话问到这个份上,她一旦心软,许庄定会找滇西王告密,到时别说找证据了,连累到谢钰身上,引得滇西王起疑,提早两年对中原出兵,那她就万死莫辞。
“许叔,您应该猜到我想问什么了吧。今日无论您说还是不说,都不会在王爷那落到好。”她眼一闭,心一横,狠心道,“哪怕你咬死了不说,去找滇西王把我逮了,我也会告诉他,是你告的密!
而我已经将他意图谋反的证据送去了京城。到时候,他会如何对你,如何对你的家人?”
既然不说,那就都别活了。
许庄哑然,肩膀耷拉下来,仿佛削去枝干的老树,颓然瘫坐在地。
他明白,既然李明琅找上门,便是有备而来,为他设下一个有进无出的死局,让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桀骜多疑的王爷那儿择干净。
“欸。”许庄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清楚,你在为谁做事,又知道了多少。”
他缓缓道,二十年前,滇西王受封王位,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明升暗降,被朝廷打发到昆城这个鸟不拉屎的边夷之地做闲散王爷。